視大獎·必藐之——與馬悅然談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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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異國的文體或許還不是真正的困難所在。

    真正的困難還在于價值觀的應用。

    譬如許多當代的大陸小說,用西方現代小說的角度來看,簡直傷感濫情得不忍卒讀。

    談婦女問題的小說,譬如谌容的幾本,與西方發展了多年的女性小說比較之下,就顯得極其粗糙幼稚。

    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說:濫情,是那個社會現階段的特色,必須接受、認可,或者說:避免濫倩幼稚是一個絕對的、放諸四海皆準的文學尺度,中國文學也不例外?對異國文學的包容,與對藝術原則的堅持,兩者之間勢必要有一條線,但是誰劃得出這條線來? 對異國文學的"包容",有時候,會變味成為我所稱"觀光客文學"評論,就是說,西方人對自己領域内的文學,堅持以藝術原則去批評,對中國文學,卻舍藝術而追求異國情調、中國味道。

     "濫情在當代中國作品中是很普遍。

    戴厚英的《人啊人》裡對愛情的描述,就很幼稚,她最重要的主題是人道主義,但從頭到尾不曾解釋人道主義是個什麼東西。

    還好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寫。

    有個叫李銳的,他對性的描述很冷、很客觀,高行健的小說也好得不得了。

    他的東西,當然背景、人物,都是中國的,但是沒有一點所謂'中國味道',外國人完全可以心領神會。

    你所說西方人觀光文學的觀值觀,确實存在。

    譬如劉賓雁和張辛欣的作品,那是報導——新聞記者的報導,很有趣,值得讀,但不是文學。

    諾貝爾文學獎有時候也會給錯了人,譬如當年給賽珍珠,動機大概就是追求中國的異國情調。

    事實上她隻有那本《大地》寫得不錯,其他都是垃圾。

    " "你對台灣文學注意嗎?" "跟大陸作品比起來,台灣作品的語言顯得文雅、老式。

    兩邊作家對性的描寫,都還很害羞,半遮半掩的——瑞典有很優秀的色情文學。

    我滿欣賞向陽和餘光中的詩,至于你的文章中所提關于台灣作家受忽視的情況,我覺得台灣政府應該可以做點什麼。

    台灣不是很有錢嗎?成立專職機構把台灣的文學作品翻譯出來,向世界介紹嘛!但是絕對要翻譯得好,不能像北京外文出版社一樣。

    " "在你的心目中,諾貝爾文學獎是個什麼東西?" "它就是十八個瑞典人給的一個文學獎,僅此而已。

    它不是一個世界文學獎!" ※※※ 在與馬教授兩個多小時愉快而頻有啟發性的談話之中,自始至終我沒有問那一個問題:中國作家什麼時候會得諾貝爾獎? 因為中國人得不得諾貝爾文學獎,在我看來,根本不重要。

     由于語言是個無法克服的障礙,由于文化的鴻溝極難跨越,由于藝術價值觀不可能放諸四海而皆準,由于政治經濟的勢力導引一切,一個具實質意義的"世界文學獎"是不存在、不能存在的。

    諾貝爾文學獎隻是十八個學有素養的瑞典人,在他們的有限能力之内,所能決定的一個文學獎。

    世界上大部分的優秀作家沒有得這個獎——或因為僧多粥少,或因為這十八個人視野不及。

    而得到這個獎的作家之中,有些會受到長久曆史的肯定,許多,也受到曆史的淘汰。

    把這個獎當作一個世界文學獎,而對它的評審委員作種種求全的要求,對這十八個人完全不公平,也是對這個獎的嚴重誤解。

     但是,中國人欲得諾貝爾文學獎超乎尋常的急切當然也透露出一個訊息:中國人特别需要西方的肯定來肯定自己。

    這一點,大概是很多人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的。

    我們的作家,必須躍過了漢學家的龍門,才能身價百倍。

    這種情況的荒謬可以在比較之下暴露出來,試問,中國也有許多專門研究美國文學的"美學家"!美國有什麼作家會寄望藉由中國的"美學家"來肯定他自己的價值?有什麼德國作家在乎台灣哪個德文教授對他的評價? 漢學家中有良有莠,有像馬悅然那樣以平常心尋找真正優秀的中國文學的人,也有一些程度很低、盲目胡言的人,也有一些以私利出發、專門挑選文學易銷品的人。

    這也不稀奇,任何藝術行業中都有良莠之分。

    但是當代中國作家,如果缺少基本的自持自尊,把西方漢學家當作評鑒人,把諾貝爾文學獎當作中國民族文學努力的大目标、大遠景,這樣的文學是什麼樣的文學呢?這樣的民族又是什麼樣的民族呢? 今年,在恭喜布洛斯基得獎之餘,我想,兩岸的中國作家應該有更重要的問題要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