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景如飄風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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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軍祠,不過是主帥營房西側的一廂,點了長明燈,昏黃燈後供一卷畫軸。

    紙色雖不新鮮,保存得卻極整潔,想是幾經輾轉倥偬,不知經過多少人手澤。

     張承謙教海市點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趨前将那線香插入畫軸前的香爐去。

    海市偶一擡頭,正對上一雙秀窄丹鳳眼睛,神光斂含,似有無底之深。

    她雙手一顫,香灰和着火星撣落下來,在手背的刀傷上,灼出了幾點紅。

    定睛再看,畫中的戎裝少年身負長弓,一手輕按腰佩紫金螭吻環刀,與諸人一同拱衛着居中作皇族裝束的青年男子 ——不會錯的,戎裝少年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這是、這是……”她喃喃自語。

     張承謙點頭道:“不錯,這就是當年,皇上還是旭王的時候,從承稷門之亂到紅藥原合戰的八年間,曾追随皇上平叛讨逆的六位大将,名動天下的六翼将啊。

    ” 湯乾自凝視着畫軸上神采飛揚的七人,曆曆數道:“顧大成,原是芪州巨寇;郭知行,本是郴州糧倉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欄坊粗使婢女出身;蘇鳴,名将蘇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藍,身世不明,渡海從真臘國亡命而來。

    正當中的這兩人,一個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褚國的皇上,帝旭。

    而這一個,”湯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裝少年,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

    ” 海市的聲音深處,有着輕微的戰栗:“可是,開國六翼将,不是都已經不在世了麼?” “是啊……郭知行的座騎發狂将他甩了下來,摔斷了他的脖頸。

    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難産而死。

    過了半年,一名死囚告發,原來阿摩藍與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鞯與馬背間放了真臘特産蒺藜子,蹬子上又塗了蟲膠,謀害了郭知行。

    阿摩藍事發逃亡,途中死于亂箭。

    方鑒明旋即急病猝死。

    ” 這言語,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卻又隐含着極之危險的氣息。

    一絲冷銳的寒氣,随着湯乾自淡漠的聲音鑽進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盤繞深入,像是要凍結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

    六翼将,至少有一人還活着。

    可是,那本該急病猝死的六翼将之一方鑒明,為什麼隐姓埋名,深居内宮,做了鳳庭總管方諸?又是什麼讓十數年前縱橫疆場,夭矯不群的年少武将斂去鋒芒,最終成為那個養育了她十年的溫藹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着,顧大成放縱部下劫掠,為民間遊俠擊殺。

    蘇鳴出使西域,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

    開國不到五年,六翼将,竟然已經一個不剩。

    真是,翻雲覆雨,天命叵測啊。

    ”最後的一句判語,仿佛有形有質的物體,森冷地滑過了海市的皮膚。

     海市轉回頭來,望着隐匿在昏昏陰影中的黃泉營主帥,回想起出征前夜,明麗的安樂京夜色襯托下,方諸交代她的話語,一如既往平靜,極尋常的口吻,仿佛隻是要她為他關窗,或是研墨:“我要你護衛湯乾自,如同你護衛于我。

    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給你,無論内容如何,都要盡快殺了他。

    ” 于是,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參将點了點頭,不經心似地向主帥說道:“天命叵測,可不是麼。

    ” 黃泉關的春夏秋三季極短,更疊分明,惟冬季冗長,漫無天日。

    雪一下起來就收不住,山巅雪蓋漸次向蒼藍的山腰蔓伸,遠望像是山脈上匆匆開了白色的花。

    這個冬天來得急而嚴苛,可見開春融雪也會尤其遲些。

    “今年虹海的候鳥,怕要四五月才會經過關上。

    ”張承謙說。

    候鳥每年春秋一來一往,總要經過黃泉關。

     那時從虹州往黃泉關的路上,張承謙曾指了虹海給海市看。

    漢人喚它虹海,不過是取它就在虹州西北四百五百裡地,邊民又不管淡水鹹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給它一個極簡便的名字。

    尼華羅商人管這個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則是青碧之意。

    鹘庫人叫它庫庫諾兒,“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馬的事不是沒有,那虹海看着不過三五裡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馬跑上小半天,海市也就沒有去。

    隻是遠遠煙塵裡,看見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凍上沒有。

    自七歲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