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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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張繡居然厚着臉皮跑來許都,還幫着曹操幹掉了董承,這其中轉變,許多人都反應不過來。

    一直到張繡和賈诩登入殿内,大臣們才想起來,在張繡身後,還有那麼一個可怕的老頭子。

     賈诩的宣義将軍印绶,早在長安就繳還朝廷了。

    現在荀彧宣這個号,無疑是對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滿寵、張繡、賈诩,董承居然要面對這麼多對手,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閃過這麼一個念頭。

    一時間殿内變得極其安靜,百多雙眼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張繡走在前面,昂首挺胸。

    他昨夜退出城之後,約束人馬後退三十裡,然後換上布衣,單騎再入許都,得到了荀彧的親切接見,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賈诩還是一副老态龍鐘的模樣,走幾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随時可能倒在地上。

    可沒人覺得這很可笑,有些雒陽系的老臣清楚地記得,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給人一種行将就木的錯覺,可他們許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卻仍舊活得很硬朗。

     兩個人一快一慢,相繼步入殿内。

     劉協擡眼看了看他們,注意到賈诩胸前那口龍涎,好似還沒擦掉,仍有洇記。

    他現在心亂如麻,也無從去想賈诩這麼做是嘲弄還是尊敬。

     張繡和賈诩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禮。

    他們還沒站起來,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

     “殺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這一聲令群臣悚然,連劉協都忍不住擡起頭來,朝外面看去。

    隻見外面有一個小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系草繩,右手還舉着一根銘旌木杆朝着這裡走來。

    那銘旌比他個頭還高,隻能半舉半扛,十分吃力。

    守衛皇城的衛兵們紛紛退開數步,誰都不敢阻攔。

     “二公子?”荀彧低聲驚呼了一聲。

     來的正是曹丕。

    他獨身一人,身穿喪服,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荀彧看看張繡,後者還在笑,但五官已經開始扭曲。

    荀彧暗叫不好,張繡這樣的投誠者,最為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不安。

    這時曹丕跑過來,無疑對他是最大的一個刺激。

     荀彧快步走下台,上前攙住曹丕胳膊低聲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議事之所,無诏帶鈎擅入,是要有大麻煩了。

    你擅闖朝殿,已是禍事不小,再不退去,隻怕你父親會不高興。

    ” 曹丕把目光掃了一眼張繡和賈诩,對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隻問幾句話就走。

    ” “胡鬧!天子就在上頭,豈容你一個小孩子随意僭越。

    難道你想篡位不成?” 荀彧喝道,他真的有點光火了。

    曹丕這孩子平日裡很懂禮數,舉止無不規矩,怎麼今天像是中了邪一樣。

    曹丕看了看劉協,發現伏壽沒在旁邊,有些失望。

    他咬牙道:“荀先生,此是我曹家之事。

    您事後無論如何責罰,丕兒絕不怨恨——但現在,請讓我問清楚。

    ” “不行,我不允許。

    ” “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曹丕突然高聲叫道,猛地甩脫荀彧手臂,沖上前去。

    年輕人的身體行動迅捷,動作靈敏,長期案牍工作的荀彧攔阻不及,竟被他沖了過去。

     曹丕小小的身軀跑到整個殿中,來到張繡面前,把手裡的銘旌重重戳在地上:“張将軍,吾兄曹昂可是死于您手?” 張繡到底是一代豪雄,既然話已經說開了,他便單腿跪地,雙手抱拳道:“大公子身中六箭三刀,皆出自我軍士之手。

    雖非在下親自動手,卻也責無旁貸。

    ” 曹丕沒有繼續質問,轉向賈诩:“賈先生,您可是殺兄之謀主?”賈诩掩袖咳了一聲,也長跪謝道:“是老夫一力謀劃,要害曹公。

    ” “我當日也在宛城,若落入你等手裡,自然也免不了一死,是麼?” “不錯,老夫原想是将你父子三人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 賈诩話一出口,殿内所有人都緊張地盯着曹丕,不知道這孩子将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倘若他一棍打在張繡身上,這事到底該怎麼收場?倘若他一棍把賈诩打死了,天下又會如何傳聞。

     此時無論荀彧還是劉協,無論孔融還是趙彥,都屏息甯氣,盯着曹丕手裡的動作。

     曹丕忽然把綁着銘旌的木杆複又舉起來,綽在手中有如一杆長槍,半空虛點着張繡的咽喉:“吾兄曹昂的魂魄,如今便寄寓在這銘旌之上,看着我,看着你們!你們還有何話說?” 沒等二人回答,曹丕竟大哭起來,哭得雙目赤紅,聲音嘶啞。

    他一擺木杆,道:“我當日若非蒙受天眷,也與我兄長一起戰死。

    可見天不絕我曹氏,留我一條性命,正是為了報仇!” 話音剛落,木杆閃電般朝着張繡戳去。

    張繡閉目不動。

    杆頭距離他喉嚨三寸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曹丕手裡一頓:“父親曾說,君子不以憤緻怒,不以私廢公。

    張将軍、賈先生,你們昔日與父親為敵,是各為其主,不曾留手理所當然。

    今日你等主動來投,我卻不能因私仇而壞了國家之事。

    ” 說完曹丕把木杆撤了回來,用手背擦了擦眼淚。

     荀彧心中一松,心想這孩子總算還識大體。

    不料曹丕突然又把銘旌舉起來,對準了殿内一人,厲聲道:“可是你,你明知張、賈與父親素有大仇,卻在許都空虛之時引兵入城,任憑敵兵在司空府周圍遊蕩。

    倘若那二人心懷歹意,我全家豈不是早被殺得幹幹淨淨?你身為許都衛,竟把主公親眷置于險地,如此輕佻行事,該當何罪?” 他指着的人,正是滿寵。

     所有人都沒想到,曹丕要針對的人居然是滿寵。

    滿寵對這個轉折也頗為意外,他皮肉略動,乖乖跪倒在地,一言不發。

    他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

     荀彧雖然不喜歡滿寵,但不得不站出來勸道:“二公子,此策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方才實行。

    ” 曹丕眼神陡然變得淩厲,手中更遞進數寸:“十分把握?這次有十分,下次呢?誰來擔保他每次引入的大敵都是誠信投靠之人?一次失誤,我曹氏就是滅頂之災!依我看,這許都令的罪過,大過張、賈!” 荀彧啞然,曹丕這話論理倒也沒錯。

    可是,他不能任由曹丕當衆批評滿寵,這會引發混亂。

    他伸手過去攔住曹丕,從他手裡接過銘旌木杆,沉聲道:“二公子,賞罰自有尚書台與群卿議定,你雖是曹司空之子,朝中卻無品級。

    再鬧下去,我要請廷尉來處置你了!” 曹丕恨恨瞪了滿寵一眼,悻悻撤回手來。

    荀彧唯恐他又鬧出什麼事來,催促他離開。

    曹丕又望了一眼劉協,轉身離開,邊走還邊大聲道:“來人呐,小爺擅闖朝堂,當監禁十日,以儆效尤!” 誰敢抓曹司空的公子,那些衛兵面面相觑。

    一直到荀彧彈彈手指,這才有幾個膽子大的衛兵湊上去,曹丕配合地伸出雙臂,任憑他們取粗繩來縛住,帶出殿外。

    曹丕忽然又扯着嗓子喊道:“荀先生,我回不去了,兄長的銘旌,記得插回到他墳上。

    ” 荀彧手裡攥着這玩意,有些哭笑不得。

     高高在上的劉協望着這一幕,心中忽然想到昨天在司空府裡,陡然一凜。

    難道說,自己昨天随口說的那一句話,竟然讓曹丕這孩子想了這麼多道道出來。

    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心機就如此深重。

     可若說心機,他這麼大鬧朝議,不見得是什麼深思熟慮的結果。

     劉協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難道他隻是為了在伏壽面前表現一把? 想到這裡,劉協略微有了點頭緒。

    他也是這年紀過來的,知道年輕人最愛在心儀的女性面前炫耀。

    他就曾經為了給一個女子展現騎術,雙手不抓缰繩飛馬而走,結果重重摔了一跤。

     曹丕這一系列舉動,看似輕率幼稚,卻是會被時人稱頌的義士品德。

    即使伏壽今日不在場,這種行為很快也會傳到她耳朵裡,然後會對這公私分明、親仇明辨的少年平添更多好感,多贊他一句吧。

     到底還是個孩子,劉協心想,随即又苦笑着搖了搖頭,自己可沒什麼資格嘲笑曹丕。

    昨天他一時沖動信口胡言,伏壽再也沒理過他,早上也沒陪着上朝。

    他到現在也不知道,伏壽最後那句要把他送回河内的話,到底是氣話還是…… “陛下,朝議可否繼續進行?”荀彧連問了數遍,劉協才反應過來。

    他連忙跪直身軀,示意繼續進行。

     劉協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下面的趙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那一雙眼睛有若鷹隼,無比精确地捕捉皇帝任何一處細微的肌肉牽動,并牢牢記在心中。

    在接下來漫長的日子裡,這些影像将會在趙彥的記憶裡反複比對,分析,直到找出最深處的不同。

     雖然有曹丕意外的攪局,但當日朝議本身并無任何懸念,隻是簡單地通報了董承叛亂的經過,宣布了張繡軍的正式合流。

    除此以外,沒有涉及任何獎懲賞罰——畢竟這是漢室的小朝廷,真正的決策,還得要曹公的司空府來決定才行。

     孔融照例站出來唱起了反調,要求荀彧和滿寵不得輕慢罪臣,須按三公予以禮遇。

    這個要求照例被忽視了。

    孔融又要求親自參加審訊,這也被荀彧婉拒。

     散朝之後,孔融追上司徒趙溫,把他攔到了宮門前。

    楊彪已倒,董承敗亡,如今雒陽系的最高領袖,就是這一位老資格的趙溫。

     “董承已敗,子柔你有何打算?”孔融直言不諱地問道。

     趙溫揉了揉太陽穴,有些心力憔悴地回答:“事已至此,荀令君已答應不追究其他人責任。

    漢室薪火,能留一點是一點吧。

    ” 孔融知道趙溫這個人忠心是有的,但是缺乏魄力和主見,要不然也不會貴為三公,卻沒多少人把他當回事。

    他看看左右無人,攙着白發蒼蒼的趙溫走到一處僻靜之地:“子柔,楊公、董公雖不在,朝中還得有人與曹公相持才行。

    不然曹氏得寸進尺,乘勢進逼,再無回旋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