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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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現在你還想引火燒身?”趙溫瞪大了眼睛。

     孔融不滿道:“您當年面斥李傕的勇氣,如今都跑到哪裡去了?”趙溫面色有些尴尬,他幾次想掙開孔融,卻被後者死死拽住。

     “聽着,子柔,我不是讓你現在拿起劍來去刺殺曹操,而是希望你幫我做一件事,一件小事。

    ” 可惜這句話絲毫不能平複趙溫的驚疑,孔融這張大嘴巴盡人皆知,他說的大事,可能是小事——比如釀酒;他說的小事,反而可能是要掉腦袋的大事。

    孔融看到他不信任的眼神,反而笑了:“你知道麼?我聽說,荀令君在給陛下上經學,講的是《尚書》中的《鹹有一德》章。

    ” 趙溫掙紮的動作停住了,他皺起了眉頭:“《鹹有一德》?” “《鹹有一德》。

    ” “可是這章不是早已散佚了麼?”趙溫也是個治經典的人,這些常識都知道。

     “誰讓咱們的荀令君,骨子裡也是古文一派呢……”孔融眯起眼睛。

     漢初之時,博士伏生保存下了《尚書》二十九篇,用隸書抄寫,時稱今文;後來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在其中發現《尚書》,以先秦六國文字寫就,共三十五篇,稱古文。

    從此儒學分為兩派,今文派對古文《尚書》頗多抵制,不承認多出來的那十六篇是真的;古文派也對今文《尚書》不屑一顧,認為來路不夠正統。

     從此今、古相攻如仇,紛争不斷。

    光武以來,兩派争端越演越烈,無論鄉野大儒還是朝廷高官,就連皇帝也經常被牽涉進這兩派的争鬥之中,學術歧見,有甚于父仇。

     一直到鄭玄出世,他雖師從馬融,古文派出身,卻融彙今、古之長,鍛成“鄭學”,争論才稍微平息。

    可始終有那麼一批死硬分子,堅持不肯妥協。

     《鹹有一德》屬于古文尚書篇章,鄭玄曾公開宣布是篇散佚,可許多古文派儒生拒絕承認,認為鄭玄這是對古文派的背叛。

    他們為證明鄭玄錯了,紛紛有篇章獻出,然則真僞難辨。

     荀彧向皇帝宣講這所謂的《鹹有一德》,顯然是想在學術上重新确立古文一派的優勢,壓倒鄭學和今文派——這些人不光想從政治上取得優勢,學術上都不肯放過。

     “但這又能怎麼樣呢?”趙溫反問。

    這是亂世,沉甸甸的長矛,一次可以刺穿十幾卷經書。

     孔融拍拍他的肩膀,一臉神秘莫測:“當初我為北海相的時候,特地把鄭玄老師接回高密安居。

    他身邊追随的弟子,幹材可不少。

    子柔你隻消上書提議,征召這些儒生前來許都便好。

    ” 趙溫總算聽出來了,這是孔融在向他展示實力,這位孤高的名士,也并非沒有自己的羽翼和外援,雒陽系在如此劣勢之下,隻能與孔融聯手求存。

     “文舉啊,我知道了,回頭我去商議一下。

    ” “要快,”孔融說,“不然滿寵和賈诩這一小一大兩個毒物,會把你們一個一個慢慢都咬死。

    ” 劉協退朝以後,直接回了司空府,遠遠地就聽到呵斥聲。

    他湊近了一看,看到卞夫人手持藤條,一下下抽打着曹丕,曹丕赤·裸着上半身,咬緊牙關跪在地上,脊背上已經出現許多道血痕。

     看來荀彧到底還是沒下狠手,直接讓衛兵把他綁回家來了。

     卞夫人看到皇帝來了,連忙放下藤條,走過來“咕咚”跪倒在地,連聲請罪。

    劉協看看曹丕,覺得這小子還真是條漢子,至少敢說敢幹,為了在女人面前炫耀,連朝堂都敢闖過去,可比自己強多了。

     “他也是痛惜兄長夭亡,人之常情。

    你還是不必責罰了。

    ”劉協說。

    曹丕為難的是張繡、賈诩與滿寵,這三個人他都不喜歡,所以他對曹丕沒有多少憤懑之心。

     卞夫人憤憤道:“不罰不足以記住教訓!陛下您不知道,他為了能偷偷溜出去,居然讓彰兒和植兒替他守在後門,替他掩飾。

    自己犯錯也就罷了,還要拖累兄弟,這長大了怎麼得了?小過不懲,會積成大禍,臣妾可不想他以後害死自己兄弟。

    ” “兄弟一心,豈不是國家之福?”劉協生硬地笑了笑,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兄弟,又聯想到伏壽絕望的眼神,心中一酸。

     牆頭很快出現兩個小腦袋,曹丕朝那邊望了望,焦急地努起嘴拼命擺頭,兩個腦袋迅速消失了。

    曹丕如釋重負,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卞夫人裝作沒看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陛下,今日唐夫人要為弘農王祭祈除晦,還要等着您去主持。

    ” “哦?” “伏後已先期籌備,她們會在那裡等您。

    ” 劉協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弘農王的祠堂,是他在許都第一個落腳點。

    如今唐姬和伏壽借祭祀的名義,讓他過去,難道伏壽真的打算把他弄回河内去嗎? 自己走了以後,她們該怎麼辦?漢室又該怎麼辦?可以想象,皇帝突然失蹤的許都,又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到底是該走還是不該走,劉協自己心中也是矛盾異常。

    的确,他對這些冷酷的權謀之争無比厭惡,正如伏壽說的那樣,許都這地方,隻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絕不适合他的風格。

    可是就這麼走了,漢室就會萬劫不複,他從此就要背負着“漢統斷絕”的罪名,度過餘生。

     冷壽光已經挽好了馬車,請劉協上車。

    劉協心亂如麻,機械地爬上車,根本沒覺察到馬車何時開始移動,更沒覺察到周圍逐漸多了十幾名随從。

     不用問,這不是許都衛的人就是虎豹騎,他們絕不會讓皇帝輕車簡從地離開許都。

     在這嚴密護衛之下,馬車一路隆隆地出了城,來到弘農王的祠堂之前。

    劉協下了車,猶豫了一下,朝祠堂走去。

    護衛隊為首的隊官想跟着過去,卻被冷壽光攔住了。

     “孫校尉,請留步。

    祭儀事肅,外人不得驚擾。

    ” 孫禮沒有再堅持,默默地後退一步,吩咐部下把祠堂周圍團團圍住。

    他暗地裡松了一口氣,那個記住自己名字的女人此時正在祠堂裡,他可不想再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視線。

     奇怪的是,冷壽光身為随侍黃門,卻沒跟進去,反而站到孫禮旁邊,目送着皇帝孤獨地步入祠堂。

     “陛下說他想在自己兄弟靈前靜一靜,你懂的,他最近心情不好。

    ”冷壽光解釋道。

     孫禮面無表情地回答:“您不必跟我解釋,我隻是奉命護衛,其他的事都不管。

    ” 冷壽光呵呵一笑,随口說道:“孫校尉這一次擊殺許都第一高手王服,可是不得了的功績呀。

    ” 孫禮皺起眉頭,真正殺死王服的是唐姬,但對外公布的消息是說王服死于追兵。

    因此他既不能解釋,也不好否認,隻得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冷壽光感受到了對方的冷淡,不再說什麼,隻是同情地笑了笑。

    這個可憐的家夥還不知道,擊殺王服的消息傳揚出去,将意味着什麼。

     他們江湖上的事,這些軍革哪裡會懂。

     ※※※ 劉協一進祠堂,陡然感覺到一陣涼意。

    他還未來得及環顧四周,背後的大門“吱呀”一聲就被關上了,眼前霎時一片黑暗。

     忽然一陣勁風迎面襲來,劉協下意識地舉手擋格,恰好将一隻淩厲的拳頭架住。

    那拳頭稍微退縮半寸,手指箕張,又攻向他的右路。

     劉協畢竟是河内山野長大的,對搏擊之術頗有了解。

    他在黑暗中不能視物,就憑借細微的腳步聲與風聲,與對手你來我往,拳打腳踢,一時間居然打了一個平手。

    數十回合以後,對方拳路一變,比剛才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讓劉協應接不暇。

     黑暗中隻聽到砰砰數聲,劉協小腹、左肩、膝彎與太陽穴先後被擊中,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梁重重撞在冰涼的石闆上。

     “站起來!”對手喝道,這是個女人的聲音。

    劉協聽着有些耳熟,他忍着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想去分辨聲音的來源。

    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記飛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姐姐,可以了。

    ”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劉協聽出來這是伏壽,那麼那個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是好身手。

     蠟燭被重新點亮,劉協費力地擡頭望去,看到伏壽與唐姬并肩而立,在她們身後立着兩塊牌位,一塊是弘農王劉辯的,一塊是當今皇帝劉協的,後者既無廟号也無谥号,在名字上頭隻寫着“天子”二字。

     伏壽面無表情,唐姬秀麗的面孔上卻寫滿了失望與憤怒。

     “懦夫!” 唐姬憤怒地瞪視着劉協,又要出腳去踢。

    伏壽卻攔住了她,疲憊而冷漠地說道:“何必跟一個河内的公子過不去,他已不是我們的陛下了。

    ”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頓!” 唐姬不依不饒地沖過來,揪住劉協衣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嗎?”劉協大口喘着氣,先是點頭,然後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唐姬更加惱怒,她的嘴唇氣得發顫:“昨天晚上,我眼睜睜看着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麼都不能做,不能說,還要跟追捕他的人虛以委蛇,連保全他的屍身都做不到,然後我又要眼睜睜看着陛下的親身骨肉孤苦無助地死去。

    周圍全是曹操的人,他們冷着心腸,不許救治,讓董妃就那樣慢慢死去。

    她臨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過去——那種絕望、痛苦到要發瘋的感覺,你體會得到麼!” 劉協瞪大了眼睛,這在滿寵的報告裡可沒有提及過。

     “董妃懷的是陛下骨肉,我見死不救,是為不忠;王服于我有大恩,我卻恩将仇報,是為不義。

    我們做這些不忠不義之事,你可知為了什麼?” “為,為了漢室。

    ”劉協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開始困難。

     “呸!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唐姬松開劉協,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讓他倒退了數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

    唐姬的眼中,已經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