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弦上的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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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太像了。

     雖然楊彪和唐姬都曾有過類似的感歎,但當劉平自己親眼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天子、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孿生兄弟時,仍舊忍不住瞠目結舌。

     兩個人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臉型,就連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兩撇吊起的眉毛都毫無二緻,簡直像是在照着一面銅鏡。

     可若是仔細觀察,兩者還是有所不同。

    躺在床上的劉協更顯得清瘦些,臉頰兩側深深地凹下去,蒼白而枯槁,弱不禁風。

    劉平是在河内山野裡長大的,皮膚粗粝,卻洋溢着健康的活力。

     伏後望着身穿宦官服的劉平,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時間竟失了神。

    隻有劉協依然沉睡着,似乎沒覺察到屋子裡多出兩個人來。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劉平在心裡默念,感覺到鮮血在體内沸騰,來自于血緣的神秘聯系在躍動着。

    這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楊俊之子的身份,忘記了過去十八年來在溫縣的生活,忘記了過去一天一夜所經曆的折磨。

    血脈的呼喚告訴他,世界上與他最為親近的人,就是眼前這位瘦弱的漢室天子。

     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向前走了兩步,開口道:“……皇兄。

    ” 伏後俯下身子,白皙的脖頸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細膩的食指撫摸着天子的額頭,把兩片嘴唇湊到他的耳旁,輕聲道:“陛下,您的兄弟來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樣。

    ”劉協渾然未覺,依舊沉睡着,似是疲憊之極。

    伏後撫過他的臉頰,眼神裡充滿愛憐。

     唐姬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她趨身過去一看,不由得低聲驚呼。

    伏後的眼神充滿哀傷,證實了她的猜想。

    見到她們這種反應,劉平驟然覺得心髒一緊,回想起劉協那鉛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預感籠罩了他全身。

     伏後為劉協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後緩緩站起身來,垂下雙手,用低沉而哀傷的聲音對着兩個人說道:“你們來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龍馭賓天。

    ” 這聲音極低,聽在劉平和唐姬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

    劉平盯着劉協那張沒有生氣的臉龐,思緒劇烈地翻騰着,這是上天給他開的一個大大的玩笑嗎?把一個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後告訴他已經離世。

     唐姬壓抑着悲痛,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可我三天前離開的時候,陛下龍體不是還好麼?”伏後道:“從昨晚開始,陛下突然高熱不退,折騰了一宿。

    今天早晨我想讓他進些稀粥,可陛下已沒了氣息——還好,陛下是在睡夢中去世,我想也許沒那麼痛苦。

    ” 她最後補充的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

    唐姬聞言身軀一軟,一下子仆倒在地,發出極力壓抑住的嗚咽聲。

    伏後迅速把她攙扶起來,嚴厲地對她說:“唐姐姐,你哭什麼?你忘記了麼?陛下從未離去。

    ” 聽到這句話,唐姬身子一震,嗚咽聲停止了。

    伏後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劉平身前,向這個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禮節拜道:“臣妾伏壽,拜見陛下。

    ” 屋子裡的時間停滞了那麼一瞬間。

    劉平腦子“嗡”了一聲,猛然間醒悟了,他終于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問。

     “你們如此急迫地把我從溫縣召來,目的從一開始就隻有這一個!” 如果真如楊彪所說,天子希望劉平入許在暗中幫助皇室,那需要一個漫長的籌謀過程,斷斷不會急切到連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讓他趕往許都。

    楊俊也罷、楊彪也罷、唐姬也罷,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劉平匆忙地傳遞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擱。

    這些異常舉動意味着,許都即将發生大事,而劉平在其中将會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現在劉平知道是什麼事情了。

     “你說的沒錯,”伏後平靜地回答,這個女人一直保持着出奇的沉穩,“把你召入許都,就是希望你能夠代替你的兄弟,來做這個皇帝。

    ” 劉平剛要開口,伏後舉起手掌,示意等她說完。

     “其實楊太尉并沒有騙你,把你召入許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計劃之中。

    隻是自入冬之後,陛下就染了重病,每況愈下。

    到了前幾日,我們知道陛下必已無幸。

    可漢室不能無人支撐,所以我們隻能提前發動,請楊俊盡快帶你赴許。

    ” 伏後把手伸入錦被裡,從裡面取出一條衣帶,從中取出一條二寸見長的絹束。

    絹束上留着一行墨字,字迹潦草,能看得出寫字的人已近燈盡油枯。

    她又從枕邊取出一方玉玺,把這一絹一玺托在手中,表情變得威嚴起來。

     “陛下唯恐不能支撐到你來,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這一條遺诏。

    劉平,接旨。

    ” 劉平隻能跪倒在地,伏後念道:“朕以不德,傳位弟劉平,務使火德複燃,漢室重光。

    切切。

    ”隻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包涵着一位皇帝的哀傷、憤懑與滿心的不甘。

    伏後俯下身子,雙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劉平。

     劉平有些猶豫,他知道這一接,接下來的将是一件無比沉重的使命。

    伏後并不催促,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

    她的雙眸美麗而深邃,漆黑的瞳孔仿佛可以把對視者的思緒吸入其中。

     從前他曾經與司馬懿談過國政之道,也抒發過漢祚不興、朝綱不振的感慨,可沒想過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參與到國事中來。

    他轉過臉去,注視着劉協的遺容,死者表情很平靜,似乎是托付完了一切身後之事,然後安然離去。

    這是一位皇帝給他素未謀面的兄弟最後的囑托,也是這兩兄弟之間唯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 他思忖再三,終于接過絹诏和玉玺,沉甸甸的,這恐怕是古往今來最古怪的一份傳位诏書,劉平覺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這一件荒謬。

    伏後看到他終于接過去了,松了一口氣,露出明媚的笑容,與唐姬一起跪倒,向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頭。

     劉平手捧玉玺,嗫嚅道:“為何是我……這天下有皇室血統的,還有許多人啊。

    ” 伏後輕輕搖了搖頭:“天子在時,以漢皇之威德,能與曹賊分庭抗禮;若是天子駕崩,曹賊必會另立一個言聽計從的傀儡,以斷絕劉姓諸侯稱帝之意。

    屆時漢室傾頹,将不可挽回。

    ” 她抓住劉平的手掌,放到劉協的胸口,他感覺到一片冰涼。

    伏後的圓潤聲音在旁邊響起,既像是說給劉平聽,又像是說給劉協:“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沒有死。

    你就是天子,漢天子劉協。

    ” 我就是漢天子劉協?聽到伏後這麼說,劉平一陣苦笑。

    他從溫縣這一路走來,先是舍棄了楊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的兄弟;現在又舍棄了劉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這時總算恢複了一些情緒,她擦幹臉上的淚水:“陛下大行之後,除了妹妹你,可還有别人知道?”伏後道:“這一整天裡,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以他的名義發出诏書,謝絕一切谒見。

    太官們進的湯藥、飲食,我都親自到宮門接應,生怕他們覺察到什麼——宮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 她執起劉協冰冷的手,整個上半身都貼在他的胸膛,側過臉來:“假如你們再不來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麼時候……”一直到這時候,伏後才露出極度疲憊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臉上的光華在一瞬間黯淡下去。

     這個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屍體旁邊足足一整天,強忍喪夫之痛,扮演着病中的皇帝與侍寝的皇後兩個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點戚容。

    寝宮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讓她心跳加速,因為這是一條極其脆弱的防線,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宮女、最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毀掉她的努力——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漢室的滅頂之災。

     她在針尖上跳着七盤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僅僅隻是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孿生兄弟。

     這需要何等堅毅的心志。

     劉平滿懷敬意地望着伏後,這正是史書中所謂的“義士”啊。

     這兩天内他所接觸到的人,無論是楊俊、楊彪、唐姬還是這位伏後,性格各不相同,卻都有着一種超乎執著的熱誠,為了漢室而不在乎任何代價。

    劉平不知道,促使他們甘冒奇險的,究竟是對漢祚的責任感,還是對天子本人的忠誠。

     已經死去的劉協,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賴? 劉平這時候才想到,他對這位兄弟的了解,實在太少了,僅僅隻是傳到河内的一些隻言片語:朝廷暗弱,天子無能,任憑權臣當道……可現在看了,卻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遞過一套衣裳,悄聲道:“陛下,請您更衣。

    ”劉平尴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風後面,脫下小黃門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脫下扔在一旁,換上了一身布袍。

    袍子很舊,質地卻十分柔軟,舉手投足頗為舒适。

    劉平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圈,努力想象劉協走路的姿勢。

     兩個女人看他換完衣服,低聲商量了片刻。

    唐姬從純銀括镂奁裡取出一盤白色的妝粉,托在手裡,伏後取來一支毛筆,親自用柔軟的筆端蘸着粉末,在劉平臉上輕輕地塗抹。

     劉協與劉平兩個人盡管容貌相同,氣質卻大為迥異。

    畢竟一位是颠沛經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間長大的世族子弟。

     一雙素淨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飛舞,幾縷幽香鑽進劉平的鼻孔裡。

    這香氣不是來自于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姜,而是肌膚自然生出的香氣。

    劉平擡起眼,伏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貫注地在劉平臉上雕琢着,一滴晶瑩的汗珠出現在她精緻的鼻尖頂端。

     她還不時用指尖沾上一點點灰褐色的藥汁,在他沾滿白粉的臉頰上蜻蜓點水般點過,劉平覺得癢癢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亂動。

    ”伏壽說,略帶怒意。

    劉平連忙收回視線,老老實實正襟危坐,把眼睛閉上。

     給劉平施完粉以後,伏後退後看了幾眼,旁邊的唐姬也點了點頭。

    兩個人本來就很相似,這麼一施妝,劉平黝黑健康的膚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

    其他的細微不同,大可以托辭是皇上的“病容”。

     伏後擦幹淨手,從書架上取來一冊應邵的《漢宮儀》和蔡質的《漢官典職儀式》,雙手奉給劉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随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插進來的新員。

    這陟黜賞罰的規制,得用心讀熟才行。

    ” 然後伏後轉過頭去,對唐姬道:“盡快告訴楊太尉,陛下适應朝政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絕不能有閃失。

    ”唐姬應了一聲,對伏後發号施令顯然習以為常。

     劉平心中暗暗有些驚訝。

    看她的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行動舉止卻沉穩至極,處變不驚——這距離她丈夫的離世甚至還不足十二個時辰。

     屋子裡的藥味依舊很濃烈,因為今天太官每兩個時辰就進一次藥。

    為了不引起懷疑,伏後把每一碗藥汁都仔細地倒入地闆縫隙,滲到下面的泥土裡去。

     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床上,一位活着的皇帝站在屏風後,他們是兩個人,但又是一個人。

    “天子劉協”在這間充斥着苦澀藥味的屋子裡,陷入一種既死又活的奇妙狀态。

     劉平看到自己脫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他現在代替了劉協,那真正劉協的屍體該如何處理?還有,唐姬是帶着一位小黃門進來的,如果她一會兒隻身離開,也會引起懷疑。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伏壽已經坐回到床邊,一邊撫着劉協的額頭,一邊回答道:“我已經有安排了,這将是對陛下您的第一次考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