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弦上的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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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額頭撇下來的一絲頭發撩上去,正色道:“許都不比别的地方,走錯一步都可能有殺身之禍,切不可掉以輕心。

    你的身份,除了陛下與伏妹妹,就隻有楊太尉、楊俊大人和我知道。

    ” 劉平挪動一下腳步,心裡有些驚訝。

    這等機密的軍國大事,居然一位廢王的妃子也參與其中,看來真如楊彪所說,他們現在不得不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

     唐姬看到劉平嘴唇微翹,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過一個廢王的寡居妃子,無聲無臭,除了陛下并沒人真正關注我。

    楊太尉聲望太高,掣肘甚多,許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

    ”這一句話綿裡藏針,劉平被人說中心事,面色登時紅了起來,手足有些無措。

     唐姬沒再繼續拿言語擠兌他,她款款走到門口,倚門張望了一下,回頭道:“我每個月會有三天時間,來這裡為亡夫祝祭。

    這期間沒有人會來,隻有我和一位随侍的小黃門。

    ”說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飾遞給劉平,“今天是最後一天,再有半刻,宮裡就會派車來接我回去。

    你換上這套服飾,跟着我,記住,不要開口說話。

    ” 劉平注意到,唐姬有着與她年齡不符的穩重,開口講話的時候,她的兩道魚尾紋在燭光裡分外醒目。

    也許是複雜的經曆,讓這樣一個姑娘變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來的那位小黃門呢?”劉平問。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經被我遣散回家了。

    ”劉平松了一口氣,他還擔心這些人會像對付那個符傳車夫一樣,将這個小黃門也殺掉滅口。

    就為了送一個人進京,要害掉兩條性命,劉平可不願平白背上這些殺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這個人,倒真是心慈得很,連一個閹人的生死也要過問。

    ”劉平正色道:“人無貴賤,豈可輕決其生死。

    ”唐姬眉毛輕微地抖了抖,什麼都沒說,轉身走入祠堂後堂。

     劉平趁機換上宦官服裝。

    等他換好以後,唐姬提着一個籃子走出來,裡面裝着一些魚酢醬、鹿脯和冷芸豆。

    劉平一天沒怎麼好好吃飯,反而在剛才還吐了不少,早已是饑腸辘辘。

    唐姬把籃子遞給他,劉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鹿脯,蘸了蘸魚酢醬,剛要放到嘴裡,忽然擡頭問道:“這些……難道是弘農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麼的,無非是給活人看的罷了,死者長已矣,又何必在意。

    ”劉平道:“你想得倒通達。

    ”唐姬看着他抓着鹿肉不放的樣子,抿起嘴來:“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

    隻有活人才要鹿脯呢。

    ”兩人一起笑起來,氣氛融洽了不少。

     “我聽說你已經有了字?”唐姬熟練地把一些醬塗抹在鹿肉上,遞過去。

     “嗯,雖然年紀還差兩歲,不過在河内好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都早早起好了字。

    ”劉平回答。

    按禮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這個時代,一切規矩似乎都亂掉了。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儀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禮的一天。

     “也是呢。

    亂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

    ”唐姬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劉平還是說她自己。

     劉平風卷殘雲吃了個幹淨,剛打了一個飽嗝,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銀鈴聲。

    唐姬把燈籠塞到他手裡,叮囑道:“記住,把頭低下去。

    ” 劉平“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

    他小時候讀書,最痛恨“十常侍”之類,常常跟司馬懿感歎說宦閹誤國,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斂起面容,冷冰冰道:“走。

    ”劉平彎着腰,低着頭,舉着燈籠走在前頭。

    兩人出了門,門口早有一輛前狹後圓的鸾車等在那裡,車蓋上系下十二道銀色鸾鈴,還有兩席猩紅氈毯鋪在座位兩側——看來天子給這位嫂子的待遇着實不錯。

     唐姬走到車前,沖劉平丢了一個眼色。

    劉平隻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讓她踩着登上車去。

    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車蓋的撐杆,右足輕點,縱身跳上車去,劉平的背部并沒吃多少力。

    劉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凜然。

    看不出這位嬌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動居然如此迅捷。

     鸾車一路銀鈴響動,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兩側讓去。

    唐姬端坐車上,平視前方。

    劉平在她身後半蹲着,隻能一手把住車體,一手提着燈籠,生怕燙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這一團燭光,他注視着唐姬随着車子搖擺的纖弱身子,像是在風中飄搖的芝蘭,不禁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位颠沛流離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旋渦中來,來做這種随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看到那位素未謀面的兄弟,劉平覺得他和他周圍的人真是充滿了謎團。

     鸾車開到許都東側宣陽門的時候,恰好城牆上的刁鬥“铛铛”地響了三聲,已到城禁之時。

    城門司馬看到鸾車開過來,知道是弘農王妃回來了,連盤問都不盤問,直接推開了半扇大門,讓開大道。

    鸾車正要往裡進,忽然從森森的通道裡沖出來數十名騎兵,與鸾車恰好在狹窄的城門洞中狹路相逢。

     唐姬和劉平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心中都有些惴惴。

    鸾車車夫直起身子,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攔王妃車駕!” 為首的那名騎士腰懸長劍,沉着臉,高舉手中虎符,高聲道:“奉司空府軍急令,擋道者格殺勿論!” 唐姬一聽不是沖他們來的,便放下心來。

    可這家夥明知是王妃車駕,還如此倨傲,這讓唐姬也有些不快。

    她從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請問前面說話的,是鄧展将軍麼?” 帶頭的騎士過來,這人三十多歲,瘦臉高顴,細長的雙目擠向額頭,一臉天生怒相。

    他聽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隻得上前拱手道:“公務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請王妃恕罪。

    ” 唐姬肅禮道:“妾剛祭掃弘農王祠回返,不知竟沖撞了将軍行伍。

    ” 鄧展平日連皇室都不大放在眼裡,更不會在意這個王妃,不過畢竟尊卑有别,她如今先讓了一步,鄧展也不好繼續擺出跋扈的姿态。

    他掃了一眼鸾車上的車夫與小黃門,抱拳一晃:“是鄧某唐突了。

    隻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官員在半路遇着賊害,我們接了當地行文,前往接應,不敢耽誤。

    ” 唐姬心裡了如明鏡,知道楊俊遇襲的消息終于傳入許都了,便颔首道:“既然如此,還是救人要緊。

    将軍先請。

    ”她吩咐車夫把馬車倒出門洞,閃在一旁。

    鄧展率領那一批騎兵匆匆離去。

     劉平從始至終都低着頭,可鄧展臨走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卻讓他冷汗肆流,後背一陣冰涼。

    他當過獵人,那種視線,是屬于極度危險的肉食動物。

    唐姬小聲道:“他是曹純麾下的騎部曲将,隸屬虎豹騎,武藝非比尋常。

    ” 鄧展的隊伍完全離開以後,鸾車才繼續進城。

    所幸接下來的路上,沒有人再為難他們。

     許都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軍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随處可見。

    青色的城牆很是高大,寬闊街道兩旁開張的店鋪卻很少,房屋之間的空地擱滿了守城器械和柴薪,仿佛敵人随時都會攻城。

    宵禁即将開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駐足停留。

     比起雒陽與長安的規模,許都的皇城要小許多,簡單地分成三層結構,方圓不過三裡,禁中更是隻有一裡見方,十分寒酸。

    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國家艱難,天子應厲行節儉,以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還都故城的時候再修葺不遲。

     鸾車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内城宮門,唐姬對車夫道:“我要先去觐見陛下,再回去休息。

    ”于是馬車轉了個彎,直奔皇城而去。

    宮門司馬看到唐姬的車這麼晚還要入禁中,都有些詫異。

    不過唐姬說是去見伏後,又出示了竹籍,司馬略一查問,也便放行了。

     入宮之後,一路冷冷清清,四周無燈無火,隻有一隊衛兵靠在殿門懶散地閑聊。

    唐姬輕聲喟歎道:“縱然是少帝之時,宿衛也未曾輕疏到這種地步。

    ” 省内乃是君王平居燕處之地,如果是漢室威儀還在的時候,别說一個王妃,就是當朝重臣,乘夜入宮也是極困難的事,非诏不能出入。

    如今天子寄人籬下,所居之處又隻是臨時改建的小宮城,從上到下都因陋就簡,全沒了當年莊重。

     唐姬的鸾車一直開到禁中掖門前,一個老邁的中黃門等候在那裡。

    唐姬跳下車問道:“張宇,陛下可曾安歇了麼?”那個被叫做張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後剛伺候陛下服過藥,如今還算安穩。

    ”唐姬雙肩微垂,像是長長松了一口氣。

    老宦官道:“陛下說想向您問詢祭兄之事,隻是行動不便,特許您入寝殿問安。

    ” “那可太好了,我給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長的夜息香,回頭熏熏殿内,能治失眠。

    ”唐姬一指劉平,劉平早在手裡捧着幾封散發着清香的植物枝葉。

     宮中用度一向短绌,當初在雒陽時,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尋找吃食。

    即便現在到了許都,宮中諸人還是要時常出去采集,才能勉堪周濟日用。

    王妃拜訪皇後時帶草藥,聽來心酸,可也實屬平常之事。

     劉平心中暗想,聽起來他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

    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劉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趨。

    省中極小,很快兩人便走到寝殿前。

    隻見殿内尚有燈火搖曳,門口候着幾個小宦官與侍女。

    張宇想攔住劉平,不料唐姬身子略側,剛好擋住他的視線,劉平一腳便踏入殿門。

     張宇眉頭一皺,大喝道:“大膽!你是哪家的黃門,怎麼如此不懂規矩!”劉平有些驚慌,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殿内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是我那唐姐姐麼?快進來罷。

    ”女聲稚嫩,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唐姬道:“聽聞陛下龍體欠安,我特意帶來一些草藥。

    ”女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你的小黃門一起呈進來吧。

    張宇,你不必在這裡值夜了。

    ” 老宦官聞言,漲紅了臉,諾諾退開,還不忘狠狠瞪了劉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宮裡的規矩,全亂了。

    ” 唐姬和懷抱草藥的劉平一進寝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

    劉平皺了皺眉頭,把那一捆夜息香擱到香爐旁,把腰直了起來。

    這一路上他為了防止别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偻着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這寝殿陳設頗為樸素,細梁低檐,素紗薄闆,尚不及尋常郡守之家。

    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面擱着一盞銅制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着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

    一扇繪有龍鳳的亮漆竹屏風立在當中,将整個房間隔成了兩半,算是這殿中——也許稱之為屋中更為恰當——最為貴重之物。

    屏風的另外一側,燭光閃閃,似有人影閃動。

     轉過屏風,最先進入劉平視線的,是一個跪在床邊的女人。

    這個女人看起來比唐姬要年輕得多,擁有一雙妩媚而充滿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極黑極亮,尖颌圓額,雲鬓高挽。

    一支金色步搖斜插在發髻中,看似信手為之,卻襯得她那張未施粉黛的玉容豔光四射。

    她僅僅隻是安靜地跪坐在那裡,就已經給人以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位,大概就是皇後伏壽吧,劉平心想,同時心髒怦怦直跳。

    這女人無須言語,隻那兩道淡淡的娥眉略擡半分,那與生俱來的豔麗便會讓人窒息。

    劉平勉強把視線從伏後身上挪開,轉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頭擱着一碗滿滿的黑褐色藥汁,還熱氣騰騰。

    一雙纖細素手搭在錦被之上,錦被裡正熟睡着一人。

     劉平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