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奪命大烏蘇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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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歹歹地堅持一次理想,肚子不脹的理想! 用海埋寺的力量去拼搏,把愛來白來的悲傷忘卻,騷情或者不行都已經不重要。

     兒子娃娃的人生總會面對各種賣溝子的譏笑。

     但還要日能地前進、比蹭地奔跑、騷情地戀愛,才會有一天回憶起來——哦吼,生活可以這樣嘎嘎的美好。

     …… 不做注釋不翻譯了,是新疆人都讀得懂,不是新疆人的自己體會自己猜。

     反正大體不離勵志雞湯的範疇,他是在深情款款地鼓勵某人振作。

     不論是一次又一次地拖某人參加飯局,還是忙忙叨叨地把某人的時間填滿,不論有多惹人煩多讨人厭,楊奮是個及格的朋友,他有他笨拙的良苦用心。

     可某人已經醉了,腦袋擱在桌子上,半臉的菜汁。

    不知從何時起還打起小呼噜來了…… 我替作家楊奮尴尬,對牛彈冬不拉啊,他也尴尬,但他胖,臉上肉厚皮也厚,他一邊擠出一個微笑,一邊對衆人說:要有足夠的理解力與心胸,才能明白一個理想主義者。

     他一邊說一邊自己點頭,然後大家都點頭,然後都假裝不尴尬了。

     接着喝接着喝,該睡的睡,該喝的喝。

     楊奮很快也喝大了,他一喝大就和我說他爸爸,拍我大腿和我推心置腹,非要帶我一起去給他爸爸上墳掃墓。

    理由是他爸爸也寫文章,但一輩子也沒寫成個作家,到死也沒見過任何一個活的作家。

     他醉眼蒙眬地問:敢去嗎?去讓我爸爸看看,我除了馬史這個當導演的朋友,現在也有作家朋友了! 有啥不敢的?我說,去就去嘛,上墳燒紙的時候按我的樣子再紮個紙人,胸口用馬克筆寫上作家兩個字,燒給你爸爸。

     他嘿嘿笑:燒你幹撒,回頭要紮紙人也是按我的樣子紮,作家兩個字用鋼筆寫,我爸爸喜歡鋼筆…… 那支金筆就插在作家楊奮的上衣口袋裡,我拔出來想看看,卻被人一把奪走。

     筆在馬史手中,他啥時候醒的? 馬史臉上還滴着菜湯,他捏着筆,點着楊奮的鼻子,笑着問:我燃死你信不信!……你個賣溝子的,你也不想想,你爸爸如果活着,還願不願意再見你…… 手一揚,一聲輕響,那支曾被楊奮父親珍視一生的金筆,骨碌碌地在桌上滾,滾過雞骨羊骨杯盤狼藉,一直滾回楊奮面前。

     杯中的烏蘇一飲而盡。

     馬史抹一把臉,閉着眼睛緩緩開口:當年出殡時,楊奮站在墳坑前,整個人勺(傻)掉了嘛,鏟土埋棺材時他才醒過來…… 日能的他,還去搶鐵鍁,還打人,往坑裡撲,四五個大人費了牛力氣才勉強抱住個十幾歲的娃娃,焚燒中的書稿,被他撲騰得火星四濺、狼煙直冒。

     他一邊掙紮一邊喊:爸爸!我有話和你說! 他把頭使勁往墳坑裡抻,咬牙切齒地喊:你等等啊……書我替你寫啊,作家我替你去當! 火苗燎了頭發,燒煳了他的眉毛,旁人哭成一片,楊奮那天反倒一滴眼淚都沒掉。

     …… 馬史醉了,他指着楊奮,粗着舌頭喊:和現在比,你那時候反倒更像個兒娃子! 他指着楊奮,手半天不放下,忽然,哇地哭出聲來。

     他涕淚橫流地喊:楊奮!我一直以為你會比我有出息! 稀裡嘩啦一陣亂響,馬史碰翻椅子碰翻瓶子,跋山涉水蹚到楊奮面前,手依舊舉得筆直,一直指到楊奮鼻尖……兩個年少時的夥伴互相攬住脖子,額頭頂在了一起。

     馬史肩膀聳動,大聲哽咽大聲抽泣。

     我一直以為我們都會有出息,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他不停地說着車轱辘話:……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

     楊奮背對着我,一動不動地抱着馬史,背影凝固如雕塑,表情我看不清。

     啪一聲輕響,那支金筆終于滾落在地上,浸着菜湯殘酒,滾在一地狼藉裡。

     桌面上一片沉默,沒人伸手去撿起。

     …… 年少時墳前的誓言,作家楊奮并沒能實現。

     所謂作家,不過是自嘲的自封,他一本書也沒出版過。

     他寫得最多的是快遞單子。

     淘寶賣土特産,比如雪菊。

     和田克裡陽雪菊20元錢一兩,滿100元錢包郵,和其他賣家一樣,路遠,隻發韻達不發順豐。

     唯一的區别是填快遞單子時,楊奮用一支金筆。

     菜早已涼透,無人說話,靜悄悄的屋子裡,隻聽得見馬史的抽泣: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能對得起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