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萬劫不複的沉淪

關燈
睛黑而明亮,炯炯有神,鼻稍下鈎,體态文雅,外表和平。

    青年時代是一位英俊潇灑的翩翩佳公子,老年時代,則顯示出尊嚴、和藹和慈祥。

    ” 畫像雖然傳神,畢竟是靜态的,無法全面傳達一個有血有肉的立體形象。

    朝中大臣天天陪王伴駕,卻不敢留下關于皇帝外表的一個字。

    好在乾隆時期,機緣巧合,一些外國及中國邊遠地區的使者都見過皇帝并寫過回憶錄。

    這些人大腦的格式化程度遠低于朝中大臣,因此留下了一系列相當生動傳神的皇帝印象。

    因此,乾隆皇帝是中國古代史上極為罕見地留下過大量可信的音容笑貌細節記載的帝王。

     在外國人中,朝鮮人與中國接觸可以說最多。

    作為最忠實的藩屬國,朝鮮每年冬至、正月、聖節、千秋等時節都要派使臣去北京朝賀。

     1780年,也就是乾隆四十五年,朝鮮人樸趾源随朝賀乾隆皇帝七十大壽的使團前往承德。

    他記載當年八月十一日見到乾隆皇帝的情景說: 皇帝出自正門……肅然無嘩。

    先令回子太子進前,未數語而退。

    次命(朝鮮)使臣及三通事進前,皆進前長跪……皇帝問:“國王平安?”使臣謹對曰:“平安。

    ”皇帝又問:“有能滿洲話者乎?”上通事尹宗以滿話對曰:“略解。

    ”皇帝顧視左右而喜笑。

    皇帝方面白皙而微帶黃氣,須髯半白,貌若六十歲,藹然有春風和氣。

     對于乾隆皇帝,朝鮮人的評價總的來講還是比較高的。

    乾隆皇帝的和藹可親善于交往,使使臣們對他的個人印象都不錯。

     每次回國後,朝鮮小朝廷君臣都要關起門來,好好聊聊這次中原之行。

    使臣往往要給國王介紹些小道消息、奇聞逸事。

    君臣在深宮之内對天朝上國大皇帝可以肆無忌憚地品頭論足,因此留下了一些相當真實的評價。

    比如對繼位初年的乾隆,一位使臣做出這樣的評論:“政令無大疵,或以柔弱為病”,“政令皆出要譽”。

    另一位則說:“雍正有苛刻之名,而乾隆行寬大之政。

    以求言诏觀之,不以論寡躬缺失,大臣是非,至于罪台谏,可謂賢君矣。

    ”(《朝鮮李朝實錄》)這些史料,顯然因其情境的特殊而具有與中國史料不一樣的價值。

     丹津班珠爾出身于十八世紀西藏最為出名的貴族家庭多仁家族。

    他身為首席噶倫,由于在1788年至1792年間西藏與廓爾喀的沖突中處理不力,被乾隆召到京城予以處罰。

    在《多仁家族史》中,他對這次朝見“文殊師利大皇帝”的經曆進行了描述。

     1792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秋天,他們一行四人經過長途跋涉來到北京。

    9月22日晚上,理藩院衙門的兩位侍衛前來通知明早觐見。

     東方發白之時,丹津班珠爾被帶到皇宮中門過道上等候。

    太陽升起時,大皇帝及随從駕到。

    丹津班珠爾記述道:“皇帝高高坐在外裹黃氈的八人大轎上。

    擡轎的八人同上述徒步人員的裝束一樣。

    皇上身着一件黑貂皮大氅,華麗而珠光寶氣。

    尊容很像普覺寺的上師強巴的樣子:長臉,一副威嚴狀,一見就會讓人情不自禁地充滿敬意。

    ” 皇帝的轎子到了他們附近時,稍稍停了一會兒,和他們做了簡短的談話。

    皇帝問丹津班珠爾說:“你是不是班第達之子?”接着問紮西頓珠,“你這胖子是不是班第達之子的同事?當噶倫的?”然後,又問兩個漢人是不是四川成都府人氏。

    最後,皇帝特地招丹津班珠爾到跟前來問道:“你會不會漢話和蒙古話?”他回禀說:“漢話隻會幾個詞,拼成句就不懂意思了,而蒙古話說得不太好。

    ”皇帝在轎上擺擺手,用蒙語說道:“可憐可憐,來來,到這兒來。

    ”于是,他走近轎子跪下。

     乾隆皇帝對丹津班珠爾在藏廓沖突中的經曆深表同情,表明丹津班珠爾的罪責将會予以赦免,但是他不宜繼續擔任噶倫之職。

    皇帝又說,你等藏人可暫時合住黃寺,由朝廷内庫撥給薪俸,等新年盛宴之後再回西藏。

     對乾隆皇帝的寬宏大量,丹津班珠爾深表謝意。

    大皇帝面展笑容,點了點頭。

     這是藏文資料中關于乾隆皇帝音容狀貌最詳細的一則。

     所有關于乾隆皇帝外表的記載中,英國人所作的是最詳細傳神的。

     大約在丹津班珠爾到達北京的同時,馬戛爾尼使團也正從英國出發。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七月底,英國使團抵達承德,在這裡觐見了八十三歲的乾隆皇帝。

     這一天英國人半夜兩點就起床了,梳洗穿衣。

    在萬樹園邊上的一個小帳篷裡,他們等了兩個多小時。

    直到太陽出來,園中響起了音樂聲。

    那位歐洲人心目中非常神秘的東方大君主終于要出現了。

    “太陽剛剛出來,從遠處傳來音樂聲和人的吆喊聲,說明皇帝快要駕到了。

    不久以後,皇帝從一個周圍有樹聳立的高山背後,好似一個神聖森嚴的叢林中出來。

    ” 英國人描述說:“皇帝坐在一個無蓋的肩輿中,由十六個人擡着走,輿後有警衛執事多人手執旗傘和樂器。

    皇帝衣服系暗色不繡花的絲綢長褂,頭戴天鵝絨帽,形狀同蘇格蘭軍帽有些相似,帽前綴一巨珠,這是他衣飾上所帶的唯一珠寶。

    ” 皇帝所過之處,所有人都紛紛下跪。

    英國人也沒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位亞洲的主人。

    匆忙中掃了一眼,唯一的感覺是皇帝精神矍铄,遠遠比他的年齡年輕。

    赫脫南說他隻有“五十來歲,動作敏捷”,“風度翩翩”。

     皇帝在萬樹園中的大幄前下輿,緩步走入大幄。

    英國使臣随即進入,跪在寶座之側。

    借這樣近距離接觸的機會,英國人終于得以觀察這位地球上統治着最多人口的君主。

    馬戛爾尼的回憶錄,雖然經劉半農翻譯成半文半白,讀起來不太暢快,但仍然可以看出乾隆的風貌:“餘靜觀其人,實一老成長者。

    形狀與吾英老年紳士相若,精神亦頗壯健,八十老翁,望之猶如六十許人也。

    ” 巴羅的記述更為傳神:“八十三歲的乾隆毫無一絲龍鐘老态。

    有着一個身體健壯、精神矍铄的六十歲人的外表。

    他的眼睛漆黑,目光銳利,鼻子鷹鈎,即使在如此高齡,面色仍相當紅潤。

    我估計他身高約五英尺九寸,腰闆極其挺拔。

    雖然八十三歲的他既不算肥胖也不算強壯,但不難看出他曾經有過一副強壯的體魄。

    他的精力充沛,一生的操勞都沒能令其衰弱。

    像所有的滿族鞑靼人一樣,他熱愛狩獵,從不錯過每年夏季舉行的操練……他頭腦的活力和思維的敏捷也不遜于他的身體。

    他心思缜密,行事果斷,所以似乎無往不勝。

    ” 乾隆皇帝情商很高,善于與人打交道,雖然在為人行政中常有暴烈苛刻之舉,但禮儀性接觸中極少會給人留下不良的印象。

    副使斯當東回憶觐見皇帝的一刻說:“自始至終皇帝看來非常愉快自如,絕不像外間描寫那樣陰郁沉悶。

    他的态度很開朗,眼睛光亮有神。

    至少在接見特使的整個時間,他的表現如此。

    ” 禮節性拜會完成後,宴會就開始了。

    三位英國人以及他們的翻譯被邀請坐在“皇帝左手一張桌子前的坐墊上”。

    英國人注意到,“皇帝進餐時候,意态非常舒适,表現胃口極好”。

    “皇帝在整個典禮中對英國客人的照顧心情始終未減。

    在飲宴時,皇帝命執事官從自己桌上取下盛馔數色送至特使桌,宴會完畢,皇帝命人召特使等至禦座前,各親賜溫酒一杯,有些近似馬德拉的次等酒。

    皇帝問及英王陛下的歲數,特使據實回答。

    皇帝說,他今年八十三歲了,身體仍然很健康,希望英王陛下也能同他一樣長壽。

    他看上去确是很健康,不像已經統治國事五十七年之久的樣子。

    典禮結束後,皇帝精神矍铄地從寶座上走下,健步走上肩輿,毫無衰老狀态”。

     雖然這次出使慘敗而歸,但是奇怪的是,英國使團的成員們無一例外地對乾隆印象良好。

    通過與中國官員的大量交談,他們這樣總結他的性格:“他頭腦的活力和思維的敏捷也不遜于他的身體。

    他心思缜密,行事果斷,所以似乎無往不勝。

    他善良愛民,就像在所有面對臣民的場合所顯示的那樣。

    他在災荒時期減免賦稅,救濟饑民,同時對他的敵人睚眦必報,殘酷無情。

    急躁而固執,有時候使他斷事偏頗,處罰過嚴。

    ” 這一總結,考諸中國史料,應該說相當準确而深刻。

     乾隆時代,宮中仍然生活着許多萬裡遠來的傳教士。

    除了對紅毛人的體味有點讨厭外,皇帝對西洋人的誠實、認真、不慕名利十分欣賞。

    和康熙皇帝一樣,他對那些身懷異能的西洋人總是很尊重,教士王緻誠回憶說:在給皇帝畫像的時候,“天氣很熱。

    他(皇帝)發了慈悲,讓王緻誠脫了帽子坐着作畫”。

    不要以為這是不值一提的細節,因為在通常情況下,“在皇上面前隻能跪着或者站着,即使工作也不例外”。

     傳教士們對皇帝的印象也大抵很好。

    汪宏達說:“皇上高大英俊,而且和善,又令人肅然起敬。

    如果說他對臣民很嚴肅,我認為那不是他的性格所緻,那是因為對于中國這樣幅員廣闊的帝國,他無法以其他方式來維持他的統治,盡他的責任。

    因此大官們在他面前都要發抖。

    而每次他和我說話都态度和藹,使我産生一種信任感……他是一個偉大的君主,他親自過問一切,不管冬夏,天一亮,他就上朝,開始處理政務。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怎麼能夠做得那麼細緻……從他的性格來看,他無所不為而且都能成功。

    他無所畏懼,思路敏捷,能随機應變處理突發事件。

    ”(《傳教士眼中的中國朝廷》) 總體來講,乾隆皇帝是一個外表精彩,風度翩翩,充滿自信,富于精神活力的人。

    他擅長與人相處,知道怎麼樣恰到好處地表現他的威嚴和善意。

    對于接觸不多,特别是第一次見面的人,他是迷人的,富于魅力的。

    但是,那些常伴身邊的大臣近侍們卻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皇帝性格的冰山一角,水下的部分遠比這複雜。

     性格 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人這樣生活在濃重的曆史感中。

    相對于生命的短暫,中國人更重視的是聲名的久遠。

    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相當準确地表達了中國人重視身後名甚于生前樂的價值觀。

     可是,似乎也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人這樣不尊重曆史。

    很多時候,曆史人物的身後聲名與他的真實面貌相差甚遠。

    比如那個雄才大略的曹操,在曆史上隻留下了一個白臉奸臣的形象。

    六戰六敗的二流軍事家諸葛亮,卻成了戰無不勝的戰神。

     乾隆皇帝肯定是曆史上自我評價最高的皇帝,他自稱為“千古第一全人”。

    也就是說,全人類曆史上,他是最偉大的帝王。

     乾隆皇帝雖然自我評價甚高,然而和他那位不幸的父親一樣,民間野史中的乾隆皇帝與曆史真實同樣離題萬裡。

    在老百姓眼中,乾隆是一個出身不正、熱衷享受、沉迷酒色、糊裡糊塗的皇帝。

     老百姓解讀曆史,自有他們的一套價值标準。

    第一條原則是離奇。

    所以,乾隆的出身就被樂于捕風捉影的老百姓毫無來由地蒙上了層層迷霧。

     一個流傳極廣的傳說是說乾隆乃是漢人的後代。

    據說康熙年間,海甯陳氏一家連續出了許多大官。

    陳元龍、陳世倌、陳诜、陳論父子叔侄,多人位極人臣,因此與雍親王府過往甚密。

    有一年,陳氏之妻與雍正之妃同時生育,陳氏産男,雍正之妃産女。

    抱子心切的雍正遂以女易男,換來了日後的乾隆作為自己的兒子。

     這個傳說有鼻子有眼,還有許多旁證。

    據說,乾隆當了皇帝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于是借六次南巡之機四次臨幸海甯陳家,并以孩子對父母的口氣為陳家寫了愛日堂、春晖堂等匾額。

     這個傳說當然不值一駁。

    雍正的生育能力早有證明,乾隆帝出生之時,他正在壯年,且已經連得四子,絕對沒有必要采取這個做法。

    再說,即使萬般無奈,滿漢分界極嚴的雍正也不會要一個漢族孩子。

    乾隆四次臨幸陳家是事實,不過為陳家書寫宅匾的是康熙皇帝,而并非乾隆。

    陳氏的極盛,在康熙一朝,而并非乾隆時期。

     事實上,乾隆皇帝是清代皇帝中滿族血統較占優勢的帝王。

    清代第一、第二代皇帝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都是血統純正的滿族人,第三代皇帝順治的生母是蒙古人,博爾濟吉特氏,也就是史上著名的莊妃。

    所以順治身上,滿蒙血統各半。

    康熙的母親佟佳氏本是漢軍旗人,姓佟,貴為太後之後才被擡入滿洲鑲黃旗,并改姓佟佳。

    經史學家考證,其祖佟氏一族确系漢族。

    這樣,清代皇帝血統中就羼入了漢族血統,滿族血統降為25%。

    及至雍正、乾隆的生母皆為純正的滿族人,滿族血統才連續上升。

    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