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盛世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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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以民為本” 除了驅敵拓土之外,平定新疆戰争的另一個意義是它的标志性。

    它标志着乾隆盛世達到了“全盛”,也就是基本完美無缺的階段。

    中國曆史上這最後一個盛世,人們通常稱為“康乾盛世”。

    事實上,康熙和雍正的統治還稱不上完美。

    直到乾隆新疆戰争之後,清王朝在各個方面全面實現了對曆史的超越,進入無可挑剔的“全盛”。

     雖然對官員嚴酷苛刻,但乾隆對平民百姓卻十分仁慈。

    這一點與朱元璋非常相似。

     乾隆的天性中,有繼承自母親的善良。

    小時候宮中小動物死亡,他經常會淚流不止。

    雍正在遺诏中稱乾隆“秉性仁慈”,并非虛譽。

    雍正甚至因此一度擔心乾隆是否過于仁柔,以至于不能勝任皇帝這個職務。

     從小接受的帝王教育,把“重農”“憫農”思想牢牢地刻進了乾隆的腦海裡。

    雖然生長于深宮之中,他卻對農民生計之艱辛有頗多了解。

    學生時代,他寫過許多首以“愛民”為主題的詩歌。

    嚴冬之夜,他倚坐在紫禁城暖閣的爐火邊,聽着窗外北風呼嘯,蓦然想起城外茅屋裡的窮人會怎麼熬過這個寒夜:“地爐燃炭暖氣徐,俯仰丈室慚溫飽。

    此時緬想饑寒人,茅屋唏噓愁未了。

    ” 随父親外出谒陵打獵時,他看到農民正在地裡秋收,揮汗如雨,遂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吾聞四民中,惟農苦莫若。

    有年谷價低,歉年委溝壑。

    即今豐稔收,租重主人索。

    益信為政者,仁民最先著。

    ” 這些詩歌中的拳拳之意,較以寫憫農詩著名的李紳等并不多讓。

    雖然在學生期間形成的許多政治理念,在後來漫長的政治實踐中被大幅修正,但憫農重農思想,卻始終如一。

    直到乾隆五十三(1788年)年,年逾古稀的皇帝還親筆臨摹了南宋畫家李迪的《雞雛待飼圖》,然後命刻印多份,發給各地官員,讓他們“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

     因為對民生的關切,所以乾隆對水旱災荒特别關注。

    各地的天氣和收成時時牽系着乾隆的心。

    史料表明,乾隆一生多次因為災情而流淚。

     有一年,安徽太湖縣受災,災民在野外掘野菜時掘得一種“黑米”,數量甚大,摻在其他糧食中,可以用來充饑。

    乾隆得知後,命地方官把這種“黑米”呈上一些,自己親口嘗試後,不禁潸然淚下: 挖蕨聊糊口,得米出不意。

     …… 并呈其米樣,煮食親嘗試。

     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墜淚。

     …… 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

     他把這些“黑米”分别寄給幾位皇子,讓他們了解民間疾苦。

     乾隆多次說,救災是“國家第一要務”,“赈恤一事,乃地方大吏第一要務”,告誡地方官員“第一應戒諱災之念”。

    他當政幾十年間,始終堅持這樣的原則:“向來督撫中失察挂誤處分,朕常加寬免。

    或有諱災之事,朕必重治其罪。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乾隆元年(1736年),他即位不久就因隐匿災情不報,而罷了甘肅巡撫許容的官。

    乾隆七年(1742年),兩江總督那蘇圖也因彙報災情不實而受到皇帝的嚴厲申饬。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山東德州發生大水。

    大雨一連下了七晝夜,德州居民扶老攜幼,紛紛攀登城樓,在城牆上生活多日。

    由于城中乏糧,百姓饑困,哭聲震天。

     其時德州城中的最高官員山東督糧道顔希深出差到省城辦事,城中沒有主事之人。

    雖然官倉中有糧,也無人敢決定放赈。

    顔希深七十多歲的老母何太夫人在官署中聽到饑民的啼哭之聲,詢問署中人員為什麼不放糧。

    署員說,放糧乃是國家大政,必須等顔道員回來後奏請上級批準才行。

    否則擅動倉谷,處罰極嚴。

    不但要丢官,還需要補賠。

     何老太太聞聽,勃然大怒,說:“此何時也!猶拘泥于常法乎?況德州距離省城甚遠,如果等我兒子回來,再經詳奏核複,那麼數十萬災民都将成餓殍矣!你們無須憂慮,馬上開倉放赈,以解倒懸。

    如果将來朝廷怪罪下來,一切由我兒子承擔。

    如果要賠償,我願盡吾家所有,查封以抵償。

    ” 在老太太的力争下,倉庫管理人員終于打開了糧倉,數十萬饑民得以全活。

     消息傳到省府,山東巡撫非常震驚。

    他們以擅動倉谷,蔑視國家體制,加以舉報。

    皇帝得知此事憤然批道:“有這樣的賢良母親和好官,為國為民,權宜通變,巡撫不但不舉薦,還要彈劾,怎麼能鼓勵那些為國考慮者!”皇帝降旨,已動用的倉谷,準許作為正項開銷,無須賠補,并且特别賜給顔母三品封诰。

    從此,皇帝對顔希深母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顔氏也因此仕途通暢,一路飛黃騰達,很快高升到督撫之高位。

    (謝骥《論“顔氏文化”的三大亮點》) 正如同對顔氏母子的特殊處理一樣,凡事斤斤計較、察察為明的皇帝,獨獨對赈災中的跑冒滴漏“難得糊塗”。

    發生災害時,他甯肯地方官報得嚴重一點、誇張一點,因而發生冒赈、濫赈之弊也不追究。

    他最怕的就是他們赈災不力,因此他多次說“辦赈理宜甯濫勿遺”。

    對于那些舍不得花錢救災的地方官,乾隆深惡痛絕。

    乾隆十七年(1752年),山西部分地區受災,巡撫阿思哈舍不得動用國庫銀兩,就勸富戶出錢救災。

    皇帝十分生氣,說:“此奏實在卑鄙錯謬之至,朕實駭聞。

    ”不久就罷了他的官。

     考察乾隆曆年救災,确實是認真從事,不惜巨款。

    乾隆七年(1742年)皖北大水,災民達二百二十萬。

    乾隆特批當時國家全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即白銀二百九十萬兩、糧食二百二十萬石救濟。

    乾隆十八年(1753年)左右,戶部把乾隆即位以來用于救災的錢和前兩任皇帝做了對比。

    報告說:“雍正十三年之間,江南赈災款項,共用了一百四十三萬兩,已經很多。

    而乾隆元年到十八年,就已經用了二千四百八十餘萬,糧食也是二千多萬石。

    ”負責漕運的官員也提醒皇帝:“康熙年間共截過漕糧二百四十萬石用來救災,雍正年間也不過二百九十萬石。

    可是乾隆元年到二十年,就已經高達一千三百二十多萬石。

    ”事事号稱法祖的乾隆看到這個數字也很吃驚,說:“朕遇到偏災,即有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之懷,不能自已。

    也想不到竟然動用了這麼多漕糧。

    ”(《清高宗實錄》)吃驚雖然吃驚,但是慷慨仍然慷慨。

    乾隆五十年(1785年)的全國性災荒,乾隆手忙腳亂,晝夜不息,批示各地,或令截留漕料,或令開放谷倉,或令發給銀兩,或令減價平粜,或令興工代赈。

    皇帝說:“朕廑念民依,如傷在報。

    ”這一年用來赈災的銀兩,高達一千四百萬,占國家全年财政總收入的三分之一還多。

     雖然乾隆年間的救災也無法避免人治社會中常見的侵吞幹沒,層層盤剝,但是縱向比較中國曆史,仍然可以肯定地說,乾隆是傳統社會中采取救災措施最為得力的統治者。

     清代皇帝一直以明朝為他們的前車之鑒,而明王朝給他們的最大教訓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誰都知道,清朝得以入關,是撿了個大便宜,明王朝實際上是被饑餓的農民颠覆的。

    而颠覆的直接原因,就是對農民剝削過重。

    萬曆年間加派三饷,每年從農民身上多搜刮一千多萬兩白銀,剜肉補瘡,動搖了大明帝國的根基。

    所以,清代皇帝經常講,明不是亡于崇祯,而是亡于萬曆。

     熟讀曆史的乾隆知道,饑餓的農民是國家最危險的敵人,而溫飽了的農民則是皇權最堅定的支持者。

    為了江山萬代,乾隆必須減輕對農民的剝削,使絕大多數老百姓有飯吃。

    這是國家政治的重中之重。

     統治者的自我克制,在乾隆身上表現得比較明顯。

    乾隆一朝鼓勵農民開墾荒地不遺餘力,但是出發點卻僅僅是為了百姓生計,而不是為國家增加稅收。

    乾隆皇帝在即位之初,就在《大清律例》中增加了新的一條:“各省官員不得再重新丈量農民土地,也不得強令農民向官府彙報自己開墾的荒地。

    ”這其實就是宣布,農民新開墾出來的土地,永遠不用給國家交稅。

    乾隆年間,由于皇帝鼓勵墾荒,全國耕地已經超過了十億畝。

    但是乾隆年間的國家稅收,始終隻按七億多畝征收。

    誠如乾隆所言:“民為邦本,庶富相因,但令小民于正供之外,留一分盈餘,即多一分蓄積,所謂‘藏富于民’,‘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者,此也。

    ” 乾隆登上皇位後所做的第一個重大決定,就是決定在全國範圍内免除拖欠多年的農業稅。

    在即位诏書中,乾隆宣布,凡是拖欠了十年以上,也就是雍正三年以前所欠的農業稅全部免交。

    僅僅過了20天,皇帝再次頒旨,宣布去年以前,即雍正十二年以前所有未交的農業稅,一律免除。

    大清帝國的子民們,特别是衆多貧困人口,是擺脫了多年沉重的欠稅負擔進入乾隆時代的。

    這在以農業稅為主要财政收入的傳統社會,是一個影響非常巨大的決定。

     在此後漫長的60多年統治中,乾隆帝多次部分或者全部免除農民的農業稅,從而使自己成為中國曆史上減免農民稅款最多的皇帝。

    他在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十五年(1770年)、四十二年(1777年)、五十五年(1790年),以及嘉慶元年(1796年),先後五次,普免全國錢糧,共少收農民白銀1.4億兩,糧食1200萬石。

    這白花花的銀子和沉甸甸的糧食,原本都是他愛新覺羅家的法定收入,是可以歸他任意支配的。

    如此手筆,不可謂不闊綽。

    據《清代國家與社會》一書提供的數字,乾隆一朝所減免的農業稅總數為2.0275億兩白銀,是中國曆朝之冠。

    如果粗略地以一兩白銀折人民币200元計算,可合今天币值405億元人民币。

    如果說這個數字仍不夠直觀,那麼我們再用另一個數字來表述一下:乾隆減免的農業稅占乾隆朝财政總收入的7.57%。

    而我國于2005年宣布免除全部農業稅,其占全國稅收收入的比例不過是1.7%。

     乾隆深深懂得貧富差距過大是社會動亂的源頭,所以他采取了許多照顧最底層民衆的措施。

    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繼位為君三月餘的弘曆,下達了“勸減佃租”的谕旨。

    他在谕中講道:“我減免農業稅,地主所得到的好處居多,那些無業的貧民,租種别人土地,終歲勤勞,但是卻得不到我的恩澤,還是要按原來的比例交納地租。

    這無疑不合适。

    如果這些受朕恩惠的地主,把所受的恩惠讓一半給佃戶,那就最好了。

    ” 因此,乾隆一朝經常命令各地官員勸谕地主減輕田租,對那些讓租者,加以鼓勵。

    他認為,這樣才能構建一個和諧的盛世。

    “朕視天下業戶、佃戶,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

    業戶沾朕之恩,使佃戶又得拜業戶之惠,則君民一心,彼此體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見風雨以時,屢豐可慶矣。

    ” 除了免稅救災、鼓勵墾荒等措施之外,乾隆皇帝在興修水利工程,推廣紅薯、玉米等高産作物,鼓勵人口流動方面都采取了卓有成效的措施,每項工作的成果都超越中國曆史上其他帝王。

     有人說,乾隆年間的人口增長并不是中國出現的個别現象,而是全世界的共同規律。

    整個18世紀,全世界的人口從6.41億增長到了9.19億,增幅高達43%,這在人類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這種現象的出現,主要是得力于紅薯、玉米這兩種“18世紀的食物革命”。

     确實,紅薯、玉米是推動乾隆“全盛”的兩支有力的助推火箭。

    乾隆皇帝在這兩種作物的推廣中起了巨大的作用。

    他在北方大力推廣紅薯種植,并鼓勵人們研究紅薯種植法。

    最先到山東、河南推廣甘薯種植技術的福建監生陳世元,得到皇帝恩賞的國子監學正之追封。

    而地方官陸耀因為編寫《甘薯錄》而被晉升為湖南巡撫。

    在皇帝的勸谕下,川、楚、陝、皖、桂等省“延山漫谷,皆種玉米”。

    經乾隆一朝的倡導,紅薯、玉米已經成為中國貧苦農民的基本口糧。

     當然,我們不能說乾隆全盛主要是這兩種植物的功勞。

    在乾隆60年的統治生涯中,中國的人口增長了一倍,确切地說,增長了108%,比世界水平高出了65個百分點。

    18世紀初,中國人口占世界人口比重為23.4%,到這個世紀末則達到了34.06%。

    除了食物革命,另一功勞歸于水利,由于乾隆年間特别是中前期政治紀律清明,國家執政能力強大,黃、淮、永定河、浙江海塘都得到了空前有效的治理,各省主要河道也都得到了疏浚,在保障人民生命财産安全、發展農業生産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

     乾隆朝農業發展的标志性成績是全國糧食産量的增加。

    據吳賓《論中國古代糧食安全問題及其影響因素》一文,中國曆代口糧總量發展呈總的上升趨勢。

    其中秦漢為417億斤,唐代為626億斤,宋代為835億斤,明代為1392億斤。

    而到清乾隆晚期,一躍而達2088億斤,并達到曆史最高水平。

    正是農業的成績,使乾隆朝的人口發生爆炸,支撐各項社會經濟發展指标達到中國曆史的極峰。

     在清代以前,中國人口多數時間在數千萬左右,隻有少數幾個曆史時段突破過一億。

    經過康熙、雍正兩個承平時代,中國人口已經恢複到曆史最高水平。

    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進行的第一次全國規模的人口普查結果是共有人口14341萬,由于經濟繁榮,農業發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29696萬,50年裡翻了一番。

     二“盛世”的武功(1)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一匹高大消瘦的驿馬穿過西便門,風馳電掣般直奔大清門。

     驿馬送來的是萬裡之外定邊右副将軍富德的捷報。

    他向皇帝彙報說,天山南北所有叛亂都已經徹底平定。

    這片不馴服的土地經過連續四次大軍踐踏,終于服服帖帖,不再心存異志。

     這場勝利,是從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開始,三代皇帝七十多年努力的一個漂亮結局。

    天山南北以及巴爾喀什湖一帶從此盡入大清版圖,被稱為新疆。

    兩朝遺志終于被圓滿實現,清王朝最大一塊心病被徹底根除。

    消息傳來,四十九歲的乾隆悲喜交集。

    他立刻連續拜谒了景陵和泰陵,向康熙和雍正皇帝彙報這一喜訊。

    望着雍正皇帝留下來的寶劍,他不禁悲從中來,痛哭出聲,因賦詩道:“質明峰樹辨陵園,趨谒松宮冠劍存。

    敢曰志成蕩鹽澤,亦雲功定靖花門。

    凡茲萬裡遐宣武,總荷九天默佑恩。

    二十五年如一瞬,鼎湖回憶痛難言。

    ” 這場勝利确實來之不易。

     事情起于乾隆十八年(1753年)。

     這年十月,一封六百裡加急的文書從蒙古烏裡雅蘇台(今蒙古人民共和國紮布汗省省會)送到了清廷。

    将軍成衮紮布在奏折中彙報,準噶爾汗國的三個小首領,台吉車淩、車淩烏巴什、車淩蒙克(史稱三車淩)率領三千戶蒙古人,一萬多人口,宣布脫離準噶爾汗國,投奔大清國尋求庇護。

    他們離開了世代居住的額爾齊斯河牧場,頂着凜冽的寒風,趕着牛羊,攜帶着老小,經過十餘天長途跋涉,才到達烏裡雅蘇台地區。

     将軍在彙報中說,準噶爾汗國長期與大清為敵,這些人聲稱投奔大清,不知是真心依附,還是準噶爾人的詭計?他請示皇上,對這些人采取什麼态度? 收到這封奏報,乾隆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對于三車淩的投奔,他并不感覺意外。

    從乾隆十年(1745年)以來,他已經多次收到過情報,說準噶爾汗國正處于内亂之中。

    這次一萬多人的内附,更加證明了這些消息的準确。

     數代以來,準噶爾汗國一直是大清王國最大的威脅。

     準噶爾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