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權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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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廷玉的過人之處 乾隆十三年(1748年),入仕已47年的老臣張廷玉在漫長仕途上第一次遭遇到了處分。

     乾隆十三年九月,“皇家出版社”文穎館修成了皇帝的《禦制詩集》,進呈禦覽。

    皇帝翻閱一遍,發現了幾處錯别字,勃然大怒,遂命将大學士、文穎館總裁官張廷玉等三人“交部議處”。

    這是張廷玉有生以來第一次被“議處”,雖然處分不重,已足使他驚心。

     這一年冬至那一天,翰林院按慣例,為去世不久的孝賢皇後寫祭文,文中用了“泉台”二字。

    尚未從喪妻之痛中解脫出來的皇帝又吹毛求疵,認為這兩個字不夠“尊貴”,用于常人尚可,“豈可加之皇後之尊”,以大學士張廷玉為首的管理翰林院官員以“全不留心檢點,草率塞責,殊失敬理之義”的罪名,罰俸一年。

    此诏一下,張廷玉更是心膽欲碎。

     張廷玉本來是中國曆史上最幸運的大臣之一。

     雖然高處不勝寒,但張廷玉卻有本事在政治中樞這一高危區域如履平地,步步高升,走出一波驚人漫長的大牛曲線,成為清代文臣最成功的代表之一。

     張廷玉,安徽桐城人。

    他出身書香門第,29歲高中進士,并被點為翰林。

    33歲那年,他獲得了一次與康熙交談的機會,給皇帝留下了極為良好的印象,康熙認為他持重得體,遂“奉旨侍值南書房”,成為皇帝貼身低等小秘書。

    由于服務出色,45歲時升為副部級的禮部侍郎。

     康熙去世,雍正登基,見他“氣度端凝,應對明晰”,迅速升他為禮部尚書,參與機密。

    雍正是中國曆史上有名的難伺候的皇帝,對科舉出身的漢族大臣尤其缺乏好感,對他卻一見如故,欣賞至極。

    不論大事小情都要和他商量,凡有谕旨均由他繕寫。

    雍正與他君臣相得十三年,感情至好,甚至一天也不能分離。

    雍正五年(1727年)五月,張廷玉生了一段時間病,病好後進宮,雍正說:“我前兩天對近侍們說,我連日臂痛,你們知道嗎?他們驚問其故。

    我說,大學士張廷玉患病,此人如朕手臂,這不就是我臂痛嗎?”此事傳開,成為一時佳話。

    雍正末年,張廷玉回家省親,皇帝寫信給他說:“朕即位十一年來,朝廷之上近親大臣中,隻和你一天也沒有分離過。

    我和你義固君臣,情同密友。

    如今相隔月餘,未免每每思念。

    ”(《張廷玉年譜》) 雍正累次升遷張廷玉為大學士、首席軍機大臣、兼管吏戶兩部,權傾朝野。

    為了表達對張廷玉的欣賞,雍正特别立下遺囑,要以最信任的兩位大臣——鄂爾泰和張廷玉在身後配享太廟,也就是死後與他一起到陰間做伴。

    這是一項極高的政治榮譽,整個清朝二百餘年,他是唯一享受到這個待遇的漢人。

     乾隆即位後,對這位三朝老臣更是優禮備至,繼續奉為漢臣之首。

    他平時和張廷玉說話,從來都是和顔悅色。

    張廷玉上朝時,皇帝從來不忘提醒身邊太監上前攙扶,生怕老人家有什麼閃失。

    乾隆二年(1737年),皇帝特封張廷玉為三等伯爵,開了有清一代文臣封伯的先例,恩遇可謂至渥。

    在此之後,屢有獎勵。

    為了表示信任,皇帝多次賜詩給他,詩中有雲:“喉舌專司曆有年,兩朝望重志逾堅。

    魏公令德光闾裡,山甫柔嘉耀簡編。

    ”另一首詩中更說:“潞國晚年尤矍铄,呂端大事不糊塗。

    ”把他比作周宣王時的賢臣仲山甫,後世名臣文彥博與呂端,足見尊重之至意。

    漢大臣中,張廷玉的地位、恩遇在有清一代,堪稱空前。

     在傳統政治中,做皇帝近臣,特别是位高權重的近臣,絕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

     由于專制制度的自私本性,君權表現出強烈的排他性和防範心理。

    這就決定了君臣關系、尤其是君相關系的脆弱性和暫時性。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

    确實,生活在專制政治的高層,處處都是陷阱,步步都是危機。

    一個人想始終得到君主的信任,更是難上加難。

     中國曆史上那些聲名顯赫的文臣武将,大多數下場不佳。

    特别是曾經居大位、享大名者,幾乎沒有一個人是完滿收場的。

    比幹被掏心而死,李斯易主則亡,韓信功成被滅,周亞夫絕食以終,嶽飛血灑風波亭,于謙上了斷頭台,袁崇煥則慘遭淩遲。

    以魏征之忠直,生前也被李世民懷疑有結黨之嫌,死後更是被唐太宗“親仆其碑”。

    以寇準之功績,一生的結局卻是罷相遭貶,死在谪戍的路上。

    雖然許多君主為了讓臣下放心,向他們頒賜鐵券,但最終還是沒有幾個人逃得過猛虎之口。

    即以清代而論,清代中前期的幾位權傾朝野的權臣,其中除了明珠屬于善終外,其餘都死于非命:鳌拜、年羹堯、和砷都被勒令自盡,索額圖于拘禁地餓死,隆科多死于監獄。

    事實上,清以前的幾千年曆史中,立有巨大功勳而得到善終的,隻有郭子儀一人。

    後來的名臣曾國藩對此體認極深,他說:“吾通閱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權勢,能保全善終者極少。

    ”(《曾國藩家書》)“立不世之勳而終保令名者,千古唯郭汾陽一人而已”。

    這就說明,君主與權臣之間這種潛在的緊張是專制制度的本質使然,并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

     截至乾隆十三年前,張廷玉在政治最高層一直穩如泰山,四十多年從沒有犯過任何錯誤,這在整個中國曆史上是十分罕見的。

    不能不說,這個人身上确有過人之處。

     首先,張廷玉有過人的才華。

    張廷玉自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入值南書房,為皇帝起草文件起,就充分表現了出色的秘書天才。

    雍正即位之初,屢有诏命,皇帝“口授大意,(張廷玉)或于禦前伏地以書,或隔簾授幾,稿就即呈禦覽。

    每日不下十數次,皆稱旨”。

    每次雍正口述後不過片刻,張廷玉即可拟就,每日十數次從未出過差錯,其文思之敏捷實非常人所及。

     其次,張廷玉辦事非常勤勉,為皇帝服務不惜心力。

    史載他晚上退朝後還要點雙燭治事,即使已經就寝,還經常在枕上思索所拟之文,或覺不妥,立即披衣起身改正。

    他心思缜密,記憶力極強,能将各部院大臣、全國疆吏的出身、經曆,以及各司員府縣甚至胥吏的姓名、籍貫絲毫不差地說出來,就像一個活檔案庫。

    對其辦事能力,雍正帝曾這樣稱贊:“爾一日所辦,在他人十日所不能也。

    ”(《澄懷園語》卷一) 當然,這隻是他仕途成功的一半原因,另一半則與才華無關。

     張廷玉是康熙時期的大學士張英的兒子,這是他人所不能及的先天優越之處。

    張英是清代著名大臣,因為“缜密恪勤”,深得康熙欣賞,被提拔為一朝“宰輔”,在政治高層數十年如魚得水。

    為了讓張廷玉繼續光大家門,張英言傳身教,傳授給他大量做官的獨門心法,所以剛剛進入仕途的張廷玉就将成熟老練的風姿展現在朝廷之上,引起了康熙皇帝的特别注意,年紀輕輕,卻已深通“為臣之道”與“保身之術”。

     熟讀經史而又得到父親獨門秘傳的張廷玉早就認識到,為臣之道不外兩個重點:一方面要能從君主那裡成功地獵取功名富貴,另一方面又要不為皇帝這隻猛虎所傷。

     這就好比火中取栗,實在是一個高難度動作。

     張廷玉深知,皇帝最防備的,是大臣的私心。

    在明主面前,隻有以退為進,以無求為求,以無私來營私,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所以他為官數十年,處處事事都從皇帝的角度出發去考慮和判斷,從不露骨主動地為自己牟取私利。

    朝廷上下公認他為人淡泊甯靜,氣質和平。

    乾隆皇帝誇獎他“風度如九齡”。

    他平日生活無聲色之嗜,辦事出于公心,從來沒有貪渎指控。

    他做主考官時,有人欲通關節,以微詞試探,他賦詩以辭道:“簾前月色明如晝,莫作人間幕夜看。

    ” 當然,越是這樣皇帝越不會讓他吃虧。

    因為他清廉,雍正皇帝先後多次對他進行賞賜,賜銀動辄上萬兩,還給了一所當鋪,讓他補貼生活。

    因為他從不主動為自己的親人牟取私利,所以皇帝對于他的子弟親戚的仕進也多有照顧。

    但皇帝越施恩,他就越謙退,皇帝每有獎賞,他必盡力遜讓。

    雍正十一年(1733年)其長子張若霭高中一甲三名探花,張廷玉聞知“驚懼失措”,立刻面見皇帝,“免冠叩首”,以自己家世受皇恩,科舉很盛,請求皇帝降低其子的名次。

    張廷玉說,“天下人才衆多,三年大比,莫不望為鼎甲,官宦之子不應占天下寒士之先”。

    雍正大為感動,經他懇請,特将張若霭改為二甲一名,并把此事前後情由在谕旨中加以公布,表揚張氏的公忠體國。

    (《張廷玉年譜》) 除了以上這些原因,張廷玉身上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柔”與“順”。

     張廷玉對曆代大臣得禍之由深有研究。

    他認為,做高級大臣最忌諱的有以下幾點: 一是性格過于剛直,比如比幹和海瑞。

    他們不講方式方法地與天子作對,下場當然悲慘。

     二是做事過于講原則,比如嶽飛。

    他隻從國家民族角度去考慮問題,卻不顧及帝王個人心理隐私,以社會正義去挑戰帝王的一己之私,終至非死不可。

     三是權力過大,不知謹慎。

    曆史上倒黴的權臣多是由此。

    皇帝與大臣考慮問題的出發點不同,性格氣質思維方式及個人偏好不同,不可能事事都想到一起。

    與皇帝意見相左之事既多,不免日久生怨,積隙成仇。

     第四點則比較有清朝特色,那就是由于大臣們因為“好名”而獲罪。

    專制主義發展到清代,連儒學的人格追求,也成了專制極度擴張的妨礙。

    原因很簡單。

    儒學固然有維護“綱常”的一面,同時也有追求自我完善,要求人格獨立的一面。

    儒學一方面要求其信徒盡力為皇帝服務,同時也要求他們不能放棄對自己人格尊嚴的堅持和精神價值的追求。

     清代前期帝王皆雄才大略,在統治術上大有創新。

    他們認為,一個大臣如果過于注重自身修養,也會妨礙他們不打折扣地為皇帝服務。

    為了徹底把大臣改造成奴才,雍正帝提出一個重要觀點,那就是大臣們不但不能圖利,也不能“好名”。

    他說:“為臣不惟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

    名之與利,雖清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