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權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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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程。

     不料這道奏折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

    乾隆對這個長子很重視,長子之喪令皇帝十分傷心。

    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氣。

    張廷玉很清楚乾隆的這個脾氣。

    隻不過他沒有想到,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槍口上。

    心情失常的皇帝說,皇長子才過初祭,喪服未除,張廷玉就要南還,可見其人内心并不悲痛,也可見對皇室并不忠誠。

     乾隆又一次降下谕旨,舊事重提,認為毫無忠心的張廷玉不夠配享資格。

    皇帝說,張廷玉在雍正年間,不過是一個稱職的秘書;在乾隆年間,也不過是旅進旅退,毫無建白,毫無贊襄。

    朕之對他一再姑容,不過是因為他資格老,所以把他像父親傳下來的“鼎彜古器”那樣擺在朝堂之上,做做樣子而已。

     在這篇谕旨之後,乾隆還把曆代配享之臣開了個名單,送給張廷玉閱看,并讓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榮?這個配享的資格自己還想不想要? 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将八十歲的老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飽嘗羞辱的張廷玉隻好回奏說: 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于太廟配享大典,妄行陳奏。

    皇上詳加訓示,如夢方覺,惶懼難安。

    複蒙示配享諸臣名單,臣捧誦再三,慚悚無地。

    念臣既無開疆汗馬之力,又無經國贊襄之益,縱身後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當增愧。

    況臣年衰識瞀,衍咎日滋。

    世宗憲皇帝在天之靈,鑒臣如此負恩,必加嚴譴,豈容更侍廟廷? 敢懇明示廷臣,罷臣配享,并治臣罪,庶大典不緻濫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件的結果當然一目了然:廷臣集議,大家一緻認為張廷玉不應配享。

    于是張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資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

    為了配享,張廷玉奮鬥了一生,沒想到最後還是栽在了這個上面。

     回到老家的張廷玉心神俱疲。

    從動了退休的念頭開始,張廷玉就不斷設想自己“衣錦還鄉”的時刻。

    沒想到,想象中風光的“衣錦還鄉”到頭來竟然變成了這樣尴尬的場面。

    地方大員為了避嫌,無一人出面迎接,隻有一位侄子率幾位家人,把他接進了老屋。

     少小離家老大回,再度踏上故鄉的土地,他卻隻有揮不去的羞愧。

    辛苦工作了一輩子,最終卻丢了伯爵和配享兩項榮譽。

    他深閉家門,很少見客。

    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一個月,才有心情扶了支竹杖,外出踏訪。

    好在故鄉的水土是對走到生命末路的老年人最好的安慰。

    幾個月過去,他的精神漸漸恢複,心情也日見開朗起來。

     然而,噩運卻并不甘心到此為止。

    張廷玉精神剛剛好轉,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禍事:他的親家四川學政朱荃,在母親去世後,為了掙點“考試補貼”,居然隐瞞母喪消息,“匿喪趕考”,為禦史儲麟趾所參。

     這件事發生得真不是時候。

    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張廷玉,因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為受了張廷玉的舉薦,何況張後來又和他做了兒女親家。

    這樣一個品行卑污之人居然受了張的舉薦,可見張廷玉并不像他自己所說那樣“清白”,乾隆十四年間,張氏難保不曾在别的事上欺騙過他。

    在處理了朱荃後,乾隆又發布谕旨,說張廷玉舉薦此人,并與之結親,是在乾隆年間,“在雍正年間,伊必不敢如此”。

    張氏平日謹慎,深通遠禍之道,在雍正年間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而在乾隆年間,竟敢漫無忌憚至于如此,這不是明擺着是藐視朕躬嗎?他命張廷玉老實交代,與這樣的卑污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 連與人結為兒女親家都成了罪過,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皇帝對張廷玉的嫌怨之情,溢于言表。

     絕不容眼裡摻一點沙子的皇帝決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對張廷玉的一切賞賜,以示懲罰: 張廷玉深負三朝眷注之恩……豈容其冒叨寵赍。

    所有曆來承受恩賜禦筆、書籍,及尋常赍賞物件,俱着追繳。

     皇帝派出自己信任的内務府大臣德保,去執行這個任務。

    在派出之際,特意把他召入宮内,秘密叮囑了一番。

     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月,欽差大臣德保來到了張家。

    張廷玉率領全家,跪在門口迎接。

    他早早遵旨,把三朝皇帝賞賜給他的字畫、珠寶、衣服器物收拾到一起,準備交給德保。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德保不但帶了十多名随從,還從知府那裡,借來了200名兵丁。

    這200名軍人事先顯然準備充分,進了張家,不由分說,以查找是否還有遺漏的賞賜物為名,開箱砸鎖,挖地三尺,居然抄了張廷玉的家。

     好在張廷玉持身之謹并非虛言。

    抄家過程證明張廷玉持身清正,并無太多财産。

     不過,德保卻帶走了抄家過程中翻出來的所有帶文字的東西:書籍、文章、信件乃至便條。

     原來,派德保出京之前,皇帝秘密囑咐,到了張家,一定要借查找皇帝賞賜字畫之名,嚴格檢查張廷玉的私人文件及藏書,看看其中有沒有對乾隆的怨望之詞。

     在細細審查了之後,德保一無所獲,他對這位張閣老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

    作為一個文臣,誰也保不住會用文字發洩發洩心情,在書信日記中品評品評人物,說幾句牢騷話。

    特别是那些參與過中樞政務的大臣,回家之後,都愛寫寫回憶錄,記錄點高層政治的秘密。

    但是張廷玉卻沒有這樣做。

    在他的數百封私人書信中,沒有一字涉及政治。

    張廷玉确實編了一本年譜,記載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的大事。

    不過,這本年譜中,他隻是詳細記載了三朝皇帝對他的“恩遇”“賞賜”,雖然細到哪一天皇帝說過哪句贊賞他的話,哪一天賞了他什麼食物,卻沒有一字對朝政的品評,也沒有一字涉及政治機密。

    德保雖然素知張廷玉以謹慎聞名,不過他沒有想到,張氏會謹慎到如此程度,這位三朝老臣真是成了精了。

    要知道,這次抄家,如果稍有把柄被抓住,張氏就必然要身首異處。

     由收繳賞賜之物變成了抄家,這一舉動引得舉國驚疑。

    毫無收獲的皇帝也覺得這事做得沒有什麼意思,後來不得不下了道谕旨,說是德保弄錯了皇帝的旨意,他并沒有命人抄家。

    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抄家是何等大事,德保不弄清楚,怎麼敢貿然行事?就算德保是真的糊塗弄錯了,乾隆必加嚴譴,何能不追究責任?事實明擺着,就是皇帝想置張廷玉于死地。

     雖然逃過了一死,但既經抄家,張廷玉名譽也就徹底掃地。

    皇帝命張廷玉交代與朱荃這樣的卑污小人“公然與為姻親,是誠何心”?除了服罪,他更複何說?于是他上奏皇帝說:“臣負罪滋深,天褫其魄,行事颠倒。

    自與朱荃結親以至今日,如在夢昧之中,并無知覺。

    今伏讀上谕,如夢方醒,恐懼驚惶,愧悔欲死,複有何言?乞将臣嚴加治罪。

    ” 皇帝把張廷玉的奏折交給大臣們公議。

    大臣們一緻認為,張廷玉犯了如此嚴重的錯誤,自然應該“革去職銜,交刑部定議,以為負恩玩法者戒”! 皇帝畢竟是“寬仁之主”,發布上谕,寬免張廷玉的“罪過”,但免不了借題發揮,對張廷玉又痛斥一頓:張廷玉身負三朝重恩,遭遇之盛,罕有倫比,而且得到了配享太廟之榮譽,應該何如感激報效。

    即使年紀衰憊,也應該依戀阙廷,鞠躬盡瘁,不忍言去。

    不料他平時則容默保位,及其年老,不能再營私,就一再要求歸榮鄉裡。

    對于君臣大義,并不在心上。

    以如此存心,不惟得罪于朕,并得罪于皇考。

    所以天地鬼神,顯奪其魄,讓他一生的居心行事,至此盡行敗露。

    張廷玉罪過實屬重大,即使罷了他的官爵,加以嚴譴,也不為過。

    至于他黨援門生,及與呂留良案内之朱荃聯為兒女姻親之罪,在他反倒是小過了。

    不過既經罰款,并且令人追繳了賞賜給他的諸物件,已足以表示懲罰。

    如果如大臣們所議,将他革職治罪,我并不同意。

    在張廷玉忍于負朕,自所應得,而朕心仍有所不忍,着從寬免其革職治罪,以示朕始終矜宥之意。

     經過這場問罪,張黨完全被擊垮。

    張廷玉名譽喪盡,門生故吏各尋出路,如樹倒猢狲散,連吳士功這樣的死黨也去投奔了史贻直。

    乾隆打擊朋黨,終于以全勝結局。

     修煉了一輩子臣術,最後還是一敗塗地。

    經此打擊,張廷玉徹底灰心喪魄。

    他日日兀坐家中,終日不發一語。

    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家中苟活了五年,張廷玉終于死了。

     消息傳來,乾隆也感到一絲悲痛。

    畢竟他們君臣相處了十四年,回想起張廷玉一生的所作所為,他感覺自己對張廷玉确實苛刻了點。

    畢竟,張廷玉為大清辛辛苦苦工作了近五十年。

    皇帝做出眷念老臣之姿态,宣布寬恕張廷玉的一切過失,仍然命他配享太廟。

    恤典如常,谥文和。

    太廟那塊冷豬肉,皇帝惡作劇般反複折磨多次後,終于又擺到了張廷玉的嘴邊。

    隻不知張廷玉是否死後有知。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皇帝寫了一系列懷舊詩,懷念自己駕下的五位大學士。

    其中關于張廷玉的一首詩曰: 風度如九齡,祿位兼韋平, 承家有厚德,際主為名卿。

     不茹還不吐,既哲亦既明, 述旨信無二,萬言頃刻成。

     繕皇祖實錄,記注能盡誠, 以此蒙恩眷,顧命配享行。

     及予之莅政,倚任原非輕, 時時有贊襄,休哉國之桢。

     懸車回故裡,乞言定後榮, 斯乃不信吾,此念讵宜萌。

     臧武仲以防,要君聖所評, 薄懲理固當,以示臣道貞。

     後原與配食,遺訓敢或更, 求享彼過昭,仍享吾意精。

     斯人而有知,猶應感九京。

     在詩注中解釋最後兩句時,乾隆說,張廷玉雖有過,餘仍不加重譴,仍準以大學士銜休緻。

    及其既卒,仍令配享太廟。

    餘于廷玉曲示保全,使彼泉下有知,當如何銜感乎?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張廷玉雖然犯了錯誤,我仍然沒有嚴厲懲處,仍然準許他以大學士的官銜退休。

    及至他去世,我仍然令他配享了太廟。

    我對張廷玉如此優容保全,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道會怎麼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