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權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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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少有的忠心赤膽的純臣。

    所以,他才在遺囑中給了張廷玉以有清一代漢族大臣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殊榮: 大學士張廷玉,器量純全,抒誠供職……其功甚巨。

    大學士鄂爾泰,志秉忠貞,才優經濟……洵為不世出之名臣。

    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終不渝。

    将來二臣,着配享太廟,以昭恩禮。

     這是雍正對張廷玉情誼深厚的最好證明。

     然而乾隆皇帝對張廷玉的印象與雍正相當不同。

    俗話說惺惺相惜,但精明人有時最排斥的就是和自己差不多精明的人。

    乾隆和張廷玉一樣,都是極為世故的玲珑多竅之人。

    所以對于張廷玉,乾隆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巧”和“滑”。

     在清代帝王中,乾隆是對滿漢之分看得很重的一個。

    在他看來,滿族大臣雖然身上會有種種缺點,但是畢竟“淳樸正直”,與皇帝一心一德,對主子死心塌地。

    而漢族人則心眼太多,居心巧僞,“習尚澆漓”,他們太會做官,太會做人。

    凡事都從自己出發考慮問題,總是把個人利益置于君主和國家利益之前,因此讓人不能完全放心。

    張廷玉就是一個典型代表。

     張廷玉的應對進退,表面上淡泊大公,背後卻心機極深。

    他雖然勤勉盡責,功勞不小,但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畢竟是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慮,隻不過這種動機被極高的手腕消弭得無形無色而已,因此算不上“純臣”。

    主動向皇帝請求退休這件事,就再分明不過地說明了這一點。

     就像對父親的許多做法都不以為然一樣,對于父親給張廷玉如此高的政治榮譽,乾隆一直有些不舒服。

    乾隆表面上對父親的每一項遺命都奉之必謹,因此對鄂張二人刻意加以尊重。

    但是兒子和父親常存在着一種莫名其妙的競争心理,父親在遺囑中公然為張廷玉背書“可保其始終不渝”。

    而在下意識裡,乾隆一直在抓張廷玉的小辮子,以向父親的在天之靈證明,您老人家看走眼了。

     乾隆認為張廷玉的這句話說明他對自己的忠誠度和個人感情,遠不及對雍正皇帝。

    正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不可依靠之主,擔心會在乾隆朝落得“不測之局”,所以才要抽身退步,離皇帝而去。

     這讓皇帝很不痛快。

    天生好辯的乾隆開始拿大道理壓人:劉基并非主動求退,而是被明太祖罷斥回鄉。

    為人臣者,當法始終如一的荩臣。

    比如諸葛亮,就為皇帝效忠一生,這才是大臣的最高境界。

     張廷玉奏對之際,總是思維敏捷。

    他立刻說,諸葛亮遇到了戰争時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不得已。

    自己則幸遇到太平明主,不可同日而語。

    希望在太平時代,能享受到林下之樂。

     張廷玉一貫溫文爾雅,惜言如金,今日這樣堅持己見,引經據典,讓乾隆覺得十分意外,也一下把他的辯興提起來了。

    乾隆又犀利地說,真正忠君之大臣,不論什麼境遇,都會一心不變。

    比如臯夔、稷契得遇盛世賢君,龍逢、比幹則遭逢亂世暴君,處境不同,然忠誠之心相同。

     張廷玉立刻聽出了乾隆的弦外之音,這不分明是說自己不夠忠誠嗎?皇帝出言如此之重,他不敢再接話茬兒了,于是“免冠叩首”“嗚咽不能自勝”。

     乾隆看他這個樣子,也不忍心再說什麼了,招呼小太監:“把張先生扶出去休息吧。

    ” 張廷玉沒想到自己的請求遭到了皇帝如此明确的拒絕。

    他更沒想到的是,皇帝不僅僅當面拒絕了他,還在第二天,将君臣間的這一番争論公布于天下。

     乾隆為人極其好勝。

    張廷玉一哭,讓皇帝準備好的滔滔辯詞卡在喉嚨,不吐不快。

    第二天,他遂降下長篇谕旨,向全體大臣詳細講述了此事,并将這件事提到了“臣節”的高度。

     皇帝說,作為得到了配享榮譽的大臣,自然應該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應該有任何私心雜念。

    如果把做官作為獲得個人利益的工具,時勢對自己有利,就全力營求;時勢不利于自己,就主動求去,以保榮避禍,這就是典型的巧宦行為,而不是純臣心術。

     乾隆暗指張廷玉對自己感情不深:“日日同堂共處的朋友,一旦遠離,尚有不忍。

    何況君臣的情誼這麼多年,更應該不忍離去。

    張廷玉精采不衰,應務周敏,不減少壯。

    如果一心想以泉石徜徉為樂,怎麼對得起諸葛亮鞠躬盡瘁之訓耶!” 在這篇谕旨的最後,乾隆把這件事提到了君臣大義的高度: “如果卿恐怕有人議論你戀棧,因有此奏,還可以理解。

    如果說人臣事君之義,就當如此,則大不可……為人臣者,斷不可存此心。

    ” “如果預以此存心,必将漠視一切。

    泛泛如秦越人之相視,年至則奉身以退耳!誰複出力為國家圖庶務者?此所系于國體官方人心世道者甚大。

    ” 這篇上谕,含量非輕。

    前代君臣,或有師友之誼,而到了清代,隻剩主奴之義。

    作為奴才,隻有幹到咽氣的那一天,怎麼能提前獲得自由權?朱元璋以一篇“寰中士大夫不為所用诏”取消了士人們不做官的權利。

    而乾隆則通過這篇谕旨取消了大臣的“退休權”。

     張廷玉萬萬沒想到,自己為愛新覺羅家族祖孫三代服務五十年,換來的是這樣一個評價。

     受到如此嚴厲的批評,張廷玉心驚膽戰,隻好打點精神,繼續到朝中點卯。

    不久之後,就遇到了乾隆十三年的政治風暴。

     從乾隆十三年的官場風暴開始,乾隆對大臣的态度從“以禮待之”漸漸變成了頤氣指使,呼來喝去,動辄痛罵訓斥,任意挫辱。

    隻有對張廷玉,他還竭力維持着表面上的最後一絲禮貌。

    不過,乾隆十三年的兩次處分已經使張廷玉吓破了膽。

    這兩次處分對别人來講,可能不算什麼。

    但是對做了四十多年官保持着未犯過一次錯誤紀錄的張廷玉來說,精神打擊卻分外沉重。

    他日夜提心,時時吊膽,健康大減,老态更增。

    年近八旬的他牙齒掉得差不多了,老年斑已經遍布面頰。

    沒有人攙扶,已經無法長距離走路了。

     張廷玉的身體變化,乾隆當然看在眼裡。

    他發現張廷玉這一年老得太快了,思維明顯不如以前清楚,說話有時也颠三倒四。

    乾隆皇帝看着張廷玉從警敏周密、精力超人的中年能臣變成眼前這個老态龍鐘、幾近廢物的老臣,心中也不免感歎歲月無情。

    乾隆十四年(1749年)十一月,在一次君臣談話中,皇帝關心地問起張廷玉的身體。

    張廷玉趁這個機會,詳細陳說衰疲之狀,再次試探着提出了退休。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恻隐之心使皇帝破例改變了以前的決定。

    這個張廷玉,固然為人有取巧的一面,但是四十多年勤奮敬業始終如一,為愛新覺羅家的家業如此不惜心血,在史上也确實罕見。

    如今春蠶絲盡,不如放他歸去享幾年清福吧。

    于是皇帝發布谕旨:“(張廷玉)乃自今年秋冬以來,精采矍铄,視前大減,蓋人至高年,閱歲經時,辄非曩比。

    召見之頃,細加體察,良用恻然……強留轉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實又不忍出諸口”,因為“座右鼎彜古器,尚欲久陳幾席,何況廟堂元老,誼切股肱?”皇帝派人把這道谕旨送到張府,說是否真要退休,聽他自行抉擇。

     這道谕旨典型地體現了乾隆的風格,即把所有的道理都把握在自己手中,讓自己處于永遠正确的進退自如之地,而置他人于極難應對的地步。

    文字中他既表現了對張廷玉身體的關心,又說“去之一字實不忍出諸口”,表明了皇帝對臣子依依不舍。

    他想考驗一下張廷玉如何回複。

     按乾隆的設想,老練過人的張廷玉接到這道谕旨之後,應該善加揣摸,寫上一道奏折,一方面詳述自己确實老病,難于支持;另一方面又深切表達自己犬馬般依戀主人的心情,說自己也實在不忍離開皇帝,雖然身體衰弱如此,也決心守在皇帝身邊,直至死去。

     如果這樣,乾隆就可以再發谕旨,說他讀了張的奏折,十分感動。

    張的忠心可為天下人臣之表,而皇帝關愛有功老臣,特命張榮歸故裡,享泉林之樂。

    這樣,君臣一場,彼此應對都十分精彩漂亮,足以為天下後世所法,載入史冊,也是一段佳話。

     怎奈張廷玉太老了,已經不複當年的精明。

    他見到皇帝的谕旨,以為皇帝已經默許了他的請求,大喜過望,當即上奏謝恩,說準備明年春天起程。

     看到張廷玉的回複,皇帝歎了一口氣。

    這老頭是老糊塗了,還是對自己真的沒有一點感情?不過皇帝還是表現出難得的寬容和善意。

    他想與張廷玉有始有終。

    因此,皇帝優诏褒答了張廷玉,賜給他許多珍寶器物,準許他以“原官緻仕”。

    在上谕中,皇帝還充滿感情地期待十年以後,“朕五十正壽,大學士亦将九十,輕舟北來,扶鸠入觐”,君臣重新見面叙舊。

     截至這個時刻,張廷玉的一生可以說無可挑剔,享過榮華富貴,及時平安降落,死後名垂千古。

    這是幾千年來大臣能做到的最高境界。

     可惜,人生往往就是那麼難以捉摸。

     在鄂爾泰死後,張廷玉在朝中并非一枝獨秀,而是又出現了一位勢均力敵的政治對手——大學士史贻直。

    此人與張是同年進士,但前期仕途遠沒有張氏順利,嫉妒之心使他轉投鄂爾泰門下。

    鄂爾泰去世後,群龍無首的鄂黨中的許多人聚集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他成了鄂黨的隐形領袖,終日以編排指摘張廷玉為事。

    自乾隆十三年張廷玉請求退休時起,他就開始大肆在朝中宣揚張廷玉并沒有什麼豐功偉績,沒有資格配享太廟,并多次在乾隆面前陳說其辭。

     申請退休成功後,一塊大石頭落地的張廷玉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皇帝上一道谕旨說過,“從祀元臣,豈有歸田終老之理?”史贻直又一直鼓動皇帝取消自己的配享資格,那麼,自己這次回到江南之後,身後還能不能得到配享的榮譽呢? 從皇帝對自己的親切态度看,應該沒有大問題。

    可是皇帝谕旨中畢竟沒有明确宣布這一點。

    如果自己退居林下,在朝廷中沒有了影響力,史贻直在皇帝面前再進讒言,乾隆耳朵根子一軟,那麼自己可就沒法吃到太廟的冷豬肉了。

     想到這裡,他開始輾轉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