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王馬殿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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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你換去絕不吃虧。

    我得了這張皮子也不賣,帶回去做成一件皮襖,往後鑽山入林添幾分威風。

    ”馬殿臣不懂獸皮價值幾何,這個棒槌卻是真金白銀,心想換了倒也無妨,當場将獸皮換成棒槌,小心翼翼揣在懷中,甩開大步趕下山,以蜈蚣丹在藥莊子換來了“九扣還陽草”。

    趙義也是命大,還有這麼一口氣兒了,服下九扣還陽草煎的藥湯,躺了三五日便可下地走動。

    馬殿臣拿出棒槌給他看,趙義大喜過望,如今有了這個棒槌,足夠在老家置辦幾畝薄田,再也不用為吃飯發愁了! 哥兒倆辭别了東主,由趙義把棒槌包好了帶上,收拾行裝上路,翻山越嶺返回老家,一路走一路合計換了銀子如何使用。

    趙義在關外這幾年,已然是一口的土話:“咱先找個飯館子,整上一大盆炖肉、兩壇子上等燒鍋,狠勁兒造一把,再去堂子找個條兒順盤兒亮的姑娘,嘚瑟完了來上兩口大煙,那可太仙兒了!” 馬殿臣知道趙義這麼說隻是痛快痛快嘴,都是窮怕了的人,有了錢他也舍不得這麼造。

    兩個人邊說邊聊,一前一後往山裡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一處懸崖邊上。

    馬殿臣見前邊無路可走,轉過頭來正要下山,趙義卻突然變了臉,伸出手來往前狠狠一推,咬牙切齒地說了聲:“我去你的吧!”當場将馬殿臣推下深崖。

    正所謂“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人窮怕了沒有幹不出來的事情,見财起意就想着獨吞了。

    趙義揣着這個棒槌,心中便想:我憑什麼跟你平分,我一個人得了它,回家夠買一畝地再娶一房媳婦兒,和你分了夠買地就不夠娶媳婦兒,打我又打不過你,怎麼把你整死呢?他心中暗暗發狠,藏下害人的心思,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琢磨如何弄死馬殿臣。

    一路挨到懸崖邊上,正是下手的機會,心中叫了一聲“好”,這是老天爺要成全我啊!當初馬殿臣如何替他挨闆子、哥兒倆如何稱兄道弟、馬殿臣如何舍命上山給他找藥,此時此刻全忘了,牙一咬、心一橫、眼一瞪,冷不丁給馬殿臣來了這麼一下。

    馬殿臣雖有一身把式,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當時心頭一緊,“啊”了一聲身形不穩,一個跟頭翻下山崖。

    打高處往下一掉,心說:完了,想不到自己死在過命的朋友手上,看來“二人不放山”這個忌諱不得不信,怪隻怪自己看走了眼,交錯了朋友。

    霎時間萬念俱灰,雙眼一閉隻等摔成肉餅了。

    怎知他命不該絕,或說是蒼天開眼,讓絕壁上伸出來的一棵松樹擋了一下,再加之懸崖底下有二尺多厚的落葉,這才沒摔個屍骨無存,那也昏死了大半天,讓松樹枝條紮得千瘡百孔,衣衫盡破,慘不忍睹,渾身上下全是血,跟個血葫蘆似的。

     這一下雖然沒摔死,好歹那也是萬丈懸崖,沒被野獸啃了實屬萬幸。

    不知過了多久,等馬殿臣明白過來掙紮起身,天色已經黑透了。

    馬殿臣吐出幾口血沫子,用胳膊胡亂一抹,擡頭四下一看,月光下隻見懸崖下有一株老樹,一抱多粗,不知多少年前讓雷劈過,上半截枝葉不存,下半截樹幹兀自屹立在林中,當中已經空了,爛出一個窟窿。

    樹洞中有道紅光忽隐忽現。

    馬殿臣一來膽大包天,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怕;二來落到這等地步,與孤魂野鬼并沒什麼兩樣,反正窮光棍兒爛命一條,倒要看看是鬼是怪! 8 話說馬殿臣命和趙義二人懷揣棒槌,高高興興上路,想回老家買房置地娶媳婦兒,卻忘了“二人不放山”的行規,結果趙義起了貪心,下黑手将馬殿臣推下山崖。

    然而馬殿臣命硬福厚,自有神明護佑,一個要飯的趙義可害不死他。

    非但大難不死,還見到一個樹窟窿中紅光隐現。

    馬殿臣往身上一摸,火石火鐮尚在,于是撅了根松枝把上衣撕下一塊,纏在上邊捆成一根火把,走到近前借火光看向樹窟窿。

    不看還則罷了,這一看看明白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果然應驗了,這就是該着啊!不由得仰天大笑。

    原來樹洞中這是個七品棒槌葉,七個葉子各分五瓣,當中捧有一簇簇紅亮亮的棒槌籽兒,月光之下紅暈閃爍。

    馬殿臣雙眼放光,是兒不死、是财不散,該發财擋都擋不住,這就是命。

    顧不得許多,伸出雙手刨地,小心翼翼捧出這個棒槌,足有一尺來長,須葉俱全。

    馬殿臣不知道他挖出的這個大棒槌非比尋常,單有一個名字,喚作“鳳凰單滴淚”,千百年未必出得了一個,有多少銀子也沒地方買去。

    為什麼說樹洞子中長出的大棒槌是“鳳凰單滴淚”呢?傳說關外深山老林裡有一種棒槌鳥,長得近似夜貓子,銜起棒槌籽兒到處飛,非得趕巧了讓一隻棒槌鳥把參籽掉在枯樹洞中,有了樹窟窿擋風遮雨做隐蔽,躲過挖棒槌的眼睛,地底下又有腐爛的樹根供其滋長,年深歲久成了寶參。

    長錯了地方不成,年頭不夠也不成,必須千年成形,并且長在枯樹洞中,才可以稱為“鳳凰單滴淚”,這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寶棒槌! 且不提馬殿臣得了寶棒槌如何高興,眼下還是從深山老林中走出去要緊,否則命喪于此,縱使有千年大棒槌相伴,那也是屍骨不得還鄉的孤魂野鬼。

    當下脫去破衣服,裹好大棒槌,仔仔細細、小小心心,唯恐傷了一須一葉,背在身上綁好了,瞅準了方向往山外走。

    他心中有了盼頭兒,腳底下這勁頭也足,何況以前要飯那幾年,練出一個好胃口:要說吃,可以一頓吃下去三天的飯量;要說餓,三天兩宿水米不進他也頂得住。

    馬殿臣瞅準了一處走上去,踉踉跄跄直走到天光大亮,來到山下一條羊腸小道上,找了塊山石坐在上頭,尋思歇一歇再走。

    可這一坐下來,就覺渾身骨頭節兒疼,累得拾不起個兒來,身上到處是傷,連血帶泥,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正當此時,遠遠望見前邊有一個人在低頭趕路,腳步急促細碎走得匆匆忙忙。

    馬殿臣一看高興了,心想:說不定這位身上帶了幹糧,同是趕路之人,我上前多說幾句好話,興許能讨些個吃的。

    想罷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往前一追才看清楚,這個人竟然是趙義! 真得說是冤家路窄,也應了一句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馬殿臣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三兩步追到跟前,在趙義背後高叫了一聲:“兄弟哪裡去!”趙義聞聲猛一轉身,三魂立時吓丢了七魄,隻見來者身上、臉上又是血又是泥,光了個膀子,與其說腿上穿的是褲子,倒不如說是幾十片迎風招展的破布條,晃晃悠悠奔自己就沖過來了,瞧不出是誰,聽說話聲卻似馬殿臣,直如晴天響個霹靂。

    趙義吃了一驚,話都說不利索了,戰戰兢兢問了一句:“馬……馬殿臣?你……你是人是鬼?” 馬殿臣聽罷哈哈大笑:“兄弟,你說我是人,我就是人,我敢在光天化日出來溜達,怎麼會不是人呢?你說我是鬼也對,我是死過一次的惡鬼,今天就要取你的狗命!”他不容趙義多言,“噌”的一下沖上前去,擡腿将趙義踹倒在地,揮拳一頓亂打。

    趙義那身子骨,如何挨得住馬殿臣三五拳?直打了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當場斃在了馬殿臣的亂拳之下。

    馬殿臣打死了趙義仍不解恨,心說:平日裡把你當親兄弟對待,不成想你小子禽獸不如,七十二個心眼兒,三十六個轉軸兒,肚子裡沒有一件好下水。

    腦瓜頂拍兩下,腳底闆都流膿——你壞透膛了! 馬殿臣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心中一發狠,拔出随身的刀子,對趙義的死屍說道:“我得瞧瞧你這皮囊中裝了怎樣一副心腸!”說話給趙義開了膛,掏出心肝肚肺,一件件在日光下翻看,看罷多時,自言自語地說:“我還當你這厮長了黑肝腸,卻也和尋常的豬狗相似!”馬殿臣一來餓得狠了,二來殺人之後狂性發作,便将趙義的心肝一刀一刀割開來生吃了,方才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他抹去嘴邊血迹,又扒下趙義的衣服自己穿上,揣上那個三品葉的棒槌,擡腳将死屍踹到路邊的亂草叢中,大踏步走出了深山。

     由打長白山上下來,馬殿臣找到當地最大的一家藥材莊,想賣他這根寶棒槌。

    不找大買賣家不成,為什麼呢?怕有眼無珠不識寶貨,何況買賣不大也收不起。

    馬殿臣邁步一進去,把掌櫃的和夥計們都吓了一跳,心說:這位哪兒來的呀?穿的比要飯的還破,滿身的傷痕血污,他往這兒一戳,别人誰還敢進來?馬殿臣心知肚明,自己這副模樣比鬼強不了多少,别等别人攆了,忙取出趙義那個三品葉的半大棒槌,又捧出七品葉大棒槌,小心翼翼擺到櫃上。

    掌櫃的眼睛可就直了,舌頭伸出來多老長,拿手現往回揉。

    這是什麼東西?千年成形的“鳳凰單滴淚”,從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

    無奈有一節,出不起價錢,給多少錢也不為多。

    馬殿臣可沒想訛人,他告訴掌櫃的,我不要銀票,隻要現銀,因為那個年頭不太平,再大的銀号也是朝不保夕,銀票說不定哪天會變成廢紙,現銀才是實實在在的錢,銀子裝夠一個口袋,再多他也扛不動。

    說實話他還是沒見過錢,也不知道他挖出的大棒槌乃無價之寶。

    藥材莊撿了個天大的便宜,趕緊派夥計取出銀兩,給馬殿臣裝了一大袋子。

    馬殿臣背上銀子,準備回到山東老家買房置地娶妻生子,安安穩穩過日子。

    然而天不遂人願,還不該他發迹,當時世道太亂,關外到處是土匪,馬殿臣不知道路險惡,孤身一個人背了這麼一大口袋銀子,無異于背了一道催命符!還沒出山海關的大門,就被土匪搶去了,這還得說多虧他跑得快,才躲過一刀之厄,撿回一條命。

    這可倒好,用命換來的銀子全沒了,空歡喜一場,兜了一個大圈,最後還是兩手空空,當初怎麼來的,現在還是什麼樣。

    三個兄弟一起闖關東,現在就剩下自個兒了,無奈趕上那個沒王法的年月,想哭都找不到墳頭兒。

     9 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闖關東挖到了寶棒槌“鳳凰單滴淚”,殺死仇人趙義吃了心肝,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講的就是個世事無常、福禍相倚,該是你的财跑不了,不該是你的也留不住,隻能說是這九九八十一難還沒湊夠數,不到他發迹之時。

    且說馬殿臣用寶棒槌“鳳凰單滴淚”換了一口袋銀子,一兩也沒來得及花,轉眼之間又是半子兒皆無,無奈在關外乞讨要飯。

    眼瞅着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他身上單衣單褲連一兩棉花也沒有,隻好披個破麻袋片子到處逛遊。

    常言道“十層單不如一層棉”,更何況披個麻袋片子頂得了什麼用?眼看要凍死了,客死異鄉,有好心人看他可憐,便出主意讓他去投軍。

    馬殿臣一聽這也是條活路,軍隊好歹能給口飽飯吃,如若戰死沙場,那也是命該如此。

     适逢日本入寇平壤,大清朝将派大軍去朝鮮打仗,到處都在征兵,來者不論出身,也不管你是幹什麼的,偷雞摸狗、殺人越貨一概不問,隻要有個百十斤肉,上陣可以給官老爺擋一擋槍子兒就行,過去簽字畫押摁個手印兒,當場給你兩吊銅錢。

    老百姓都說這兩吊錢是“買命錢”,拿了這個錢,這條命就不是你的了。

     軍中吃得飽穿得暖,馬殿臣身上沒少長肉,不過可不白吃這份軍饷,他練過把式又膽大過人,打起仗來願出死力,沖鋒陷陣屢立戰功,隻要到了戰場之上,肯定是打頭往前沖,一點兒不含糊。

    同營中的小兄弟們都敬佩他,把他當大哥。

    軍官見馬殿臣如此英勇,也高看他一眼,破格讓馬殿臣使用馬提尼步槍。

    清朝末年的軍隊,大多兵勇仍使用大刀、弓箭,有槍也是極為笨拙的一種土火铳,俗稱“大擡杆”,一杆有好幾十斤重,一個人都使不了,必須得是兩個人,一個在前頭用肩膀扛住槍管,再燙手也得擡穩了,另一個在後頭摟火射擊,三五次下來前頭擡槍這個兵勇耳朵就給震聾了。

    那也比掄大刀擋槍子兒的差事好啊!不用沖上去近身肉搏,命起碼保住了。

    即使在袁世凱的新軍之中,也不是個個配發快槍。

    上官擡愛,破格給了馬殿臣一支馬提尼步槍,射程和準頭比“大擡杆”強出百倍。

    馬殿臣起初僅僅為了有口飽飯吃,有件衣服穿,免得凍餓而死,這才從軍上陣,哪知道天生是這塊料,膽子又大,一身本事在行伍之中發揮得淋漓盡緻。

    在一次戰役中,他所在的部隊剛登上一個山頭,日軍就攻到了。

    當時日軍都穿黑色軍裝,黑褲子、黑上衣,腰裡系皮帶,黑帽子、黑鞋,腿上打白綁腿,居高臨下一看,日軍漫山遍野,真好似黑雲萬朵。

    山頭上的清軍才幾千人,攻上來的日軍不下兩三萬。

    見了這個陣勢,清軍兵勇未戰先怯,眼見這場仗沒個打,日軍那個炮打得“咣咣”的,清軍這邊不僅沒有炮,槍也不如人家,況且敵衆我寡,如何守得住陣地?當官的也吓傻了,見日軍發起了沖鋒,丢盔棄甲頭一個跑了。

    别看上來的時候磨磨蹭蹭、小心翼翼跟在兵勇的後邊,這逃跑可一點兒都不含糊,嘁裡咔嚓就把盔甲都扔了,撥轉馬頭一溜煙兒是人影不見,那叫一個快啊!衆兵勇見軍官臨陣脫逃,那還打什麼仗,不免一陣大亂。

    馬殿臣是個不怕死的,趴在山頭上舉起步槍,睜一目眇一目将槍口對準手握指揮刀的日本軍官,一槍放倒一個,三槍打過出去,撂倒了三個軍官。

    其餘的清軍兵勇正亂成一團,有膽小的想逃,卻因一時慌亂還沒摸準方向,當然也不乏膽大想打的,奈何當官的跑光了無人指揮。

    馬殿臣這麼一帶頭,他身邊那些小兄弟也不跑了,擡槍的擡槍,摟火的摟火,與攻上來的日軍展開了一場血戰。

    馬殿臣這幾個人帶動了一整營,這一個營又帶動别的營,整支清軍死守山頭陣地,打退了日軍一次又一次的沖鋒。

     馬殿臣和弟兄們奮勇殺敵以少勝多,然而這一次戰鬥無法扭轉大局,清軍終究一敗塗地,死傷無數。

    馬殿臣九死一生保住一條命,沒有戰死沙場,随軍敗退回關内整編。

    由于沒有糧饷,衆兵勇一哄而散,本就是為了吃穿來的,現在什麼都不管了,還當什麼兵? 如果這一個人倒上黴,真是喝涼水都塞牙,放屁都能把腳後跟崩了。

    馬殿臣回到山東老家還是沒活路,一咬牙一跺腳,決定二闖關東。

    這一次可讓他走了大運、發了大财、倒了大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