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王馬殿臣(上)

關燈
人常年放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豈容外人尾随偷窺?轉過一個山口,突然掉頭圍住這二人,為首的把頭問馬殿臣和趙義:“你倆想搶棒槌不成?憑你們這[圖片]樣兒,真是吃了熊心、咽了豹膽!” 馬殿臣跟趙義一看這可壞了,黃泥巴掉在褲裆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深山老林之中沒有王法,讓人家打死也是白死,屍體往老山溝裡一扔,半天的工夫就被豺狼虎豹啃成白骨,我們哥兒仨一路要飯,千裡迢迢跑到關外幹什麼來了,敢情都是來送死來了!忙對參幫把頭說明情由,聲稱自己兄弟二人在山東老家活不下去了,走投無路闖了關東,想跟在各位大爺後邊,瞧瞧怎麼挖棒槌,萬不敢動盜搶行竊的歹念。

    趙義腦子快,眼珠子一轉跪下磕頭:“大爺,您行行好帶上我們吧,讓我們伺候各位大爺,我們不怕苦不怕累,什麼活兒都能幹。

    ” 參幫把頭想馬殿臣和趙義并非歹人,但帶上這二人肯定不行,因為參幫不收外人,便指點了一條道路,讓二人下山投奔一個做棒槌生意的财主,給這個财主做“青份”,相當于替财主挖棒槌,講好了不給工錢隻供吃穿,也沒什麼好的,無非是一件舊棉襖,外加半口袋小米,深山老林裡凍個半死,挖到棒槌跟東家四六分賬。

    這營生雖然辛苦,可馬殿臣和趙義至少不用挨餓了,先後跟把頭也進了幾次山,壓營造飯什麼活兒都幹。

    不覺過了三兩年,趙義得了一場重病,三天三夜高燒不退,豆大的汗珠子把鋪闆都快泡透了,口吐白沫,滿嘴胡話。

    衆人都說這個趙義完了,如若找來“九扣還陽草”,或許可以救他一命,但這九扣還陽草可不好找,大夥兒也是聽說過沒見過,山下藥莊子或許會有,你沒銀子如何讨得來?馬殿臣求衆人幫忙上山去找“九扣還陽草”,求了半天沒人應聲兒。

    馬殿臣心想:趙義是我的結拜兄弟,而今他死到臨頭了,我豈能袖手旁觀?當下更不多想,拿了個口袋,背上一杆土槍,單身一個人上了山。

    可那“九扣還陽草”什麼模樣、怎麼個長相,是山上挖還是谷裡找,馬殿臣一概不知,兩眼一抹黑在山裡瞎轉悠,這就叫有病亂投醫。

     翻山越嶺走到半路,忽聽“咔嚓”一聲驚雷,天上黑雲翻滾,下起了瓢潑大雨。

    馬殿臣出來匆忙,既無雨傘也沒蓑衣,趕緊四下裡找尋山洞石檐避雨,抱着肩膀看着天上雨如瓢潑心裡起急,怕耽誤的工夫長了,跟自己兄弟連個面兒都見不着。

    愁眉不展之際,隻聽得雷聲如炸,霹雷閃電一道緊似一道,都往一株奇大無比的松樹上打。

    馬殿臣納了一個悶兒,這古松邪了,怎麼招雷劈呢?他擡頭一瞅,就見大松樹的頂上站了一個小孩,這小孩紅臉紅眼,頭上一頂紫金太子盔,兩根盔纓猩紅如血,身穿亮銀甲外罩紅衫,背上十字花斜插兩杆紅纓槍,槍頭銀白雪亮,奪人的二目,雙手各持一面三角旗,瞪着兩隻锃亮大眼珠子,雷火一打下來,就擡手用小旗一擋。

    馬殿臣不看則可,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是個什麼妖怪?” 6 馬殿臣到關外以來常聽人說,深山老林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可也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

    他一看松樹上的情形,心知此乃天雷擊妖。

    他也是膽大不信邪,在樹下放了一土槍,隻聽“轟”的一聲響,那個小孩從古松上栽了下來。

    原來馬殿臣這槍一響,是從下邊往上打,驚得那小孩一愣,趕巧一個雷劈下來,來不及用旗子去擋,正被雷火劈在頭頂,落在地上變成一條扁擔大小的東西,頭頂兩根兩三尺長的須子,沖馬殿臣就蹿過來了。

    恰在此時一道白光刺眼,又是一個炸雷擊下,那東西長拖拖地倒在地上不動了。

    轉眼間烏雲散開,馬殿臣低下頭仔細一看,好大一條蜈蚣,足有扁擔那麼長,讓雷劈掉了半個腦袋,一股焦臭之味撲鼻,之前的兩面小旗變成了兩塊髒布。

    書中代言,古松上的蜈蚣活到千八百年,憑的可不是朝吞日精、暮采月華,它乃是惡修,專采血食,說白了是吃人,吃夠九十九個人腦子,已然可以幻化人形,如若吃上一百個,則飛天徹地無所不能,誰也降不住了,這才引來天雷誅妖。

    可這東西不知從何處得來兩塊女人用過的髒布,天雷劈不了它。

    馬殿臣在松樹下打了一槍,誤打誤撞除了這個妖怪。

    故老相傳,蜈蚣身上有定風珠,能夠起死回生。

    馬殿臣開膛破肚一探究竟,果真找出一個綠幽幽的疙瘩,雞蛋大小、黯淡無光,不知這東西能否救下趙義。

    他将定風珠揣在身上,又撬開蜈蚣的颚牙,拔下兩個毒囊,其中有罕見的劇毒,帶下山能換幾兩銀子。

     馬殿臣擔心趙義,将兩樣東西揣好,大步流星往山下走,行至半路天色已黑。

    深山密林虎狼出沒,說什麼也不敢走夜路。

    恰好有個大窩棚,一夥兒打圍的獵戶在此歇宿。

    山裡有規矩,打圍的也好,挖棒槌的也好,不論認不認識,遇上了都要互相行個方便。

    馬殿臣進去尋了口吃的,和十幾個打獵的坐在一起說話。

     馬殿臣在這長白山裡也待了些時日,參幫、圍幫也都見過不少,此時一行人圍坐在一圈,當中一個年長的看樣子五十多歲,雙目如電、臉膛黑紅、腰身粗壯、胸脯挺直,一把花白的胡子飄灑胸前,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其餘人等言語間也甚是恭敬,應當是個為首的老把頭,便客氣道:“不是今天遇到各位,我這一宿又得餓肚子了,沒飯吃倒也還好說,卻難保不被那豺狼猛獸叼了去,落個屍骨無存,幸好您幾位收留,這是我的福分!”老把頭一擺手道:“兄弟太客氣了,都是在這山中讨食吃的,行路之人互相幫襯一把也是應當,不少你這一口吃的。

    ”馬殿臣又對老把頭說:“兄弟我在這山中挖棒槌,圍幫的也是見過不少,但像您列位這樣的可不多見。

    ”老把頭一聽有些詫異:“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有什麼不一樣的?”馬殿臣道:“尋常打圍的獵戶也都不是什麼有錢人,無非是些獵戶湊在一起,打些小獸混口飯吃,但見各位都是精壯漢子,火槍鳥铳帶的也齊全,坐立之間井然有序,非是一般的圍幫可比。

    ”老把頭聞言哈哈一笑:“兄弟好眼力,朝廷雖然封山禁獵,卻有專門打官圍的獵戶,可都是受過皇封的,拿着一份俸祿,要替皇上看守龍脈,以報皇恩。

    我們就是打官圍的,比起那一般的圍幫自是不同。

    ”說罷拿起身上的腰牌給馬殿臣看。

    馬殿臣認不了幾個字,看了一眼老把頭手中的腰牌,請教道:“官圍是如何打法?”老把頭拿起酒囊喝了一口,捋了捋胡子,說道:“打官圍是給皇上打獵,朝廷要多少虎皮虎骨、鹿胎鹿茸、熊掌熊膽,我們按數打來進貢。

    ”雙方正聊得熱鬧,突然刮起一陣惡風,圍着窩棚打轉兒,緊接着一聲虎嘯震徹天地,十來條獵狗嗓子眼兒裡發出嗚嗚的動靜,體似篩糠,湊在牆角一動不敢動。

    話說打圍的帶着獵狗進山,那獵狗都是馴養出來的,别管是熊瞎子還是豹子都敢往上撲,十幾條獵狗往上一圍,什麼大獸也都能困住了,單有一節,唯獨老虎不行,那是獸中之王,甭管多少獵狗,一遇見老虎就變成貓了。

    屋裡坐的除了馬殿臣都是獵戶,為首的老把頭臉上變色,低聲叫道:“不好,山神爺要人來了!”山神爺暗指老虎,打獵的圍幫雖有鳥铳,卻不敢打老虎,首先在傳統觀念中老虎是山神爺,打獵的靠山吃山,全指望山神老爺護佑。

    其次獵戶帶的鳥铳威力不夠,打獐狍野鹿尚可,老虎的皮有多厚,一槍出去挂一身鐵沙子,非但要不了命,還得把老虎打驚了。

    打獵的圍幫遇上虎怎麼辦呢?過去有個規矩——扔帽子,都把頭上的帽子扔出去,老虎叼誰的帽子,誰自己出去讓老虎吃了,其餘之人落個活命。

    如今一屋子十幾個打獵的,一個個眼巴巴地全盯着馬殿臣。

    馬殿臣心裡明白,人家打獵的是圍幫,絕不會胳膊肘往外拐,真要是急了眼,推也得把他馬殿臣推出去。

     馬殿臣是紅臉的漢子,頂天立地的豪傑,此時如果說出半個“怕”字,那也不是他馬殿臣了。

    當即站起來抱拳拱手做了一個羅圈揖,口稱:“各位老少把頭,我馬殿臣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帽子咱也别扔了,我是窮光棍兒一條,不比各位有家有口,我出去見山神老爺便是。

    山下的倉子還有我一個半死不活的拜把子兄弟。

    明日一早勞煩你們派個人下山,把這顆蜈蚣丹帶去藥莊換成九扣還陽草,趕去倉子救他一命。

    ” 打官圍的獵戶們對馬殿臣肅然起敬,拱手說道:“壯士放心,今日你深明大義铤而走險,替我們擋災避難,交代的事情豈敢不從,倘若你命大不死,我等必有重謝。

     馬殿臣心中冷笑: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得容易,我這一去哪還有命在?當即把身上的衣服收拾得緊趁利落,邁步出了窩棚,隻覺惡風撲面。

    俗話說:“風從虎,雲從龍。

    ”老虎一出來那是威風八面,馬殿臣但見眼前站定一隻斑斓猛虎,體大如牛,頭頂“王”字,尾似鋼鞭,卻是一隻頭排虎。

    關外稱最大的虎為頭排虎,實乃虎中之王!老虎見馬殿臣出來,雙目圓睜、虎爪攢勁。

    說是出來喂老虎,誰能甘心一動不動等老虎來吃?馬殿臣本想作困獸之鬥,忽聽又是一聲咆哮,側面又蹿出一隻虎來,與眼前的這隻大小相等。

    馬殿臣大吃了一驚,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可哪個山裡的老虎都不止一隻,這句話的原意是一個山頭上隻有一隻頭排虎,想不到這山中竟有兩隻!還都讓自己碰上了。

    這會兒慢說是馬殿臣,任你是大羅金仙也插翅難逃。

    眨眼之間已被老虎按在爪下,當時萬念俱灰,閉眼等死,沒想到這老虎一口咬在他脖領子上,叼起馬殿臣翻山越嶺而去。

     馬殿臣隻覺兩耳生風,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吓得他緊閉雙眼,不敢再看。

    不知道穿過了幾道山梁,忽覺脖領子一松,掉到了一個地洞裡,兩隻老虎揚長而去。

    馬殿臣雖沒被老虎咬傷,可這一路上被山石撞得七葷八素,當即吐出兩口鮮血。

    他掙紮着站起身來,發現地洞不算太深,多說過不去一丈,心下琢磨着:這老虎将我攝了來為何不吃?想存着等餓了再吃?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眼下還是逃命要緊,好在洞壁坑坑窪窪不算光滑,常言道狗急了還跳牆呢,此時生死攸關,馬殿臣逃命心切,手腳并用爬了出來。

    躺在洞口邊上氣兒還沒喘勻,但聽不遠處雜草聲響,心知是那兩隻惡虎又回來了,曠野荒郊沒個藏身的地方,見身後不遠有一株老樹,他似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拼了命地往樹上爬去。

    還未爬到樹頂,耳聽得身後一聲獸吼,霎時間腥風四起,趕緊隐在枝葉之間借着月色觀瞧,見那兩隻頭排虎可不是先前那麼連蹿帶跳了,蜷着四肢并排伏行,身上馱了一個怪物! 7 書接前文,閑話不提,正說到馬殿臣被兩隻頭排虎叼到一個地洞裡,舍命爬出來,原以為得了活命,沒想到兩隻惡虎馱來一個大獸。

    從沒見過這個東西,似虎非虎,身形比猛虎大出一倍有餘,兩隻頭排虎在它身下如同兩隻小貓,而且全身皆黑,頭如麥鬥,鋸齒獠牙,嘴上的胡須根根露肉、條條透風,足有筷子粗細,兩個銅鈴大眼兇光畢露,從虎背上蹿下來探頭一望,見洞中空無一物,怒不可遏地仰頭長嘯,吓得兩隻頭排虎體如篩糠。

     那大獸勃然大怒,擡起爪子摁住兩隻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左撕右咬,兩隻頭排虎轉眼之間命喪當場。

    馬殿臣躲在樹上看得心驚肉跳,心說:這東西太厲害了,居然可以吃老虎,兩隻頭排虎在它面前還不如兩隻貓! 再說這大獸吃罷了虎肉,鼻子嗅了一嗅,擡起頭來盯住馬殿臣藏身的老樹,突然人立而起,張口來咬樹上的馬殿臣。

    馬殿臣在樹上無從躲閃,他縱然勇武,也絕不是這大獸的對手,隻得閉目待死。

    怎知大獸和猛虎一樣不會爬樹,蹿了幾下夠不到馬殿臣。

    馬殿臣長出了一口氣,可是轉念一想,如此僵持下去,遲早掉下樹讓大獸吃了,連皮肉帶筋骨一百多斤,不夠這大獸塞牙縫的,想活命必須另尋他法。

    真得說是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當時也是急中生智,伸手往懷中一摸,摸到兩枚蜈蚣毒囊,抽出匕首在胳膊上劃了一個口子,将鮮血塗抹在毒囊上,往樹下一扔。

    大獸見得人血,伸出舌頭舔入腹中,吃下去才覺得不對,一聲巨吼震徹山谷。

    馬殿臣兩耳嗡鳴,所抱樹枝不住搖顫,樹葉子“唰唰”往下掉。

    再看那大獸以頭拱地,翻翻滾滾好一陣掙紮,方才倒地斃命。

     馬殿臣在樹上趴了一夜,直等到天光大亮才從樹上下來,見那大獸已經死透了,尋思這巨獸皮毛烏黑光亮,帶下山去說不定能換幾個錢,于是抽出刀子,三下五除二剝下獸皮,疊好了背在身後覓路下山。

     說來巧了,走到半路又遇上昨天的圍幫,馬殿臣上前抱拳行禮,高聲叫道:“各位三老四少,還認得我嗎?” 一衆打獵的見馬殿臣竟然沒死,無不驚詫萬分。

    老把頭問明始末根由,當真是心服口服,願同馬殿臣結伴打圍,打了東西頭一份分給他。

     馬殿臣一心惦記趙義的安危,沒心思上山打圍,要回定風珠,抹頭又往山下走。

    老把頭追上來叫住馬殿臣,從懷中掏出了一棵三品葉的棒槌,想換馬殿臣背在身上的大獸皮。

    馬殿臣接過棒槌在手,掂了掂分量,這棒槌緊皮細紋,少說也有個五六兩,過去那會兒是小秤,十六兩一斤,所謂“七兩為參、八兩為寶”,半斤的棒槌世上少見。

    這棵棒槌多了不敢說,在山東老家換上幾畝良田綽綽有餘。

    老把頭對馬殿臣說:“好漢,這是我們兩天前挖的棒槌,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你是放山的,我是打圍的,正所謂一物找一主,各有所歸,能不能讓我用這棒槌換你的獸皮?實不相瞞,你這獸皮可值老鼻子錢了,這東西喚作獕,乃山中獸王,兇惡無比,平日以虎狼為食。

    關東山打圍的有句老話‘十虎出一豹,十豹出一獕’,熊與虎配出獕,長白山林深雪厚,老虎常見,豹子稀少,遇上十次虎也遇不上一次豹子,獕更為罕見,遇上十次豹子不見得遇上一次獕,它這一身皮比上等的虎皮貴出幾倍。

    我這棒槌雖然稱不上寶,卻也不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