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王馬殿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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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也許還能活,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餓死,家中有他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要飯都要不來。

    舊社會的婦女講究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縱使心中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丈夫的話也不得不聽。

    馬成心意已決,收拾好行囊包裹,與妻子揮淚而别。

     當家的一個人去關外挖棒槌,留下馬殿臣娘兒倆無依無靠,趕上大災之年,村頭的樹皮草根都讓人吃光了,哪裡讨得來飯,哪家還有飯舍給你?娘兒倆無奈隻好逃難進城,馬老夫人用一塊藍布将馬殿臣背在身後,手托半個破碗,東讨一口殘羹,西讨一口剩飯,對付着過日子,拉扯着馬殿臣長大。

    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白天要飯,晚上在城西頭的破廟中苦挨。

     可也不能總要飯,趕上年景好的時候,當娘的就在破廟裡給人家縫縫補補,幹點兒針線活兒,過去管這一行叫“縫窮的”。

    很多窮漢光棍兒一條,衣裳破了舍不得扔,自己又不會縫補,幹慣了粗活兒的手連針都捏不起來,隻得麻煩這些大嫂子來做,也花不了多少錢,一兩個大子兒足矣,縫補好了,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趕再穿破了,就接茬兒送過來補,那衣服都是補丁連着補丁,補丁摞着補丁,三環套月的補丁。

    馬殿臣他娘手巧,在家的時候,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鏟子,就沒有不會幹的活兒。

    如今母子二人無以為生,除了縫窮之外,夜間在破廟中點燈熬油撚線,預備過年的時候換點兒錢,好歹把年關對付過去。

    有錢人叫過年,窮人過年那叫過關,尤其在老時年間,打一進臘月,大街小巷的年味兒就出來了,從臘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例兒、頓頓有講兒,殺豬宰羊、白面饅頭都得提前預備下。

    窮苦人則不然,平時還能要飯,但是年關難過,過年那幾天沒地方要飯去。

    按照要飯的規矩,婚喪嫁娶、紅白喜壽事可以登門乞讨,唯獨過年不行。

    大年初一要飯的登門,擱誰不别扭,這一年還有個好嗎,那一堵心還不得堵心一年?還甭說是要飯的,過年那幾天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能進主人屋,怕讓這些窮人沖了财氣。

    馬殿臣的娘知道年關不好過,到時候連縫窮的活兒都沒有,吃什麼喝什麼呀?過去有老例兒——正月不能動針動剪子,不吉利,但是進了臘月,要準備過年的新衣服、新鋪蓋、新鞋、新襪子,免不了用線,因此提前撚下幾捆線,等到臘月換點兒錢,買點兒米面過年。

     這一年眼瞅過了臘月初八,馬老夫人把馬殿臣叫過來,交給他兩捆線,一捆是兩百股,讓馬殿臣拿去長街之上賣了。

    說話這時候還是大清朝,封建社會規矩多,山東乃孔孟之鄉,尤重禮教,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抛頭露面都不成,當街做買賣成何體統?因此隻能讓兒子出去賣線。

    臨走告訴馬殿臣,賣了錢去買上三斤白面、一棵白菜,再買點兒最賤的剔骨肉,大年三十兒那天包頓餃子吃。

    馬殿臣聽了娘的話,小心翼翼把兩捆線背在身上,又帶上一個盛米裝面用的空布袋子,高高興興出門而去。

     馬殿臣出了破廟,心中高興腳底下走得就快,一邊走一邊摸摸身上這兩捆線,心知當娘的撚這兩捆線不容易,他們住的這座破廟,殘垣斷壁加個頂子,連門闆都沒有,勉強遮風擋雨,天黑之後點不起油燈,有個蠟燭頭照亮都是好的。

    馬老夫人撚這兩捆線,眼都快熬瞎了,沒個好價錢,這線可不能賣。

    沒成想還挺順當,兩捆線轉眼賣光了,價錢也不錯。

    臘月裡的線好賣,縫新衣、做新被、納新鞋,少不了用線。

    馬殿臣揣上賣線的幾十文錢,估摸過年這頓餃子裡能見葷腥了,心下十分快活,腳步也輕盈了許多,拎上面口袋大步流星直奔糧店。

    高高興興進了店門,把布袋遞到櫃上,告訴掌櫃的來三斤白面,說話掏出銅錢,一個一個拈出來往櫃台上數。

    當時的白面九個大子兒一斤,三斤面二十七個大子兒,他手上這錢有富餘,剩下錢還能買菜、買肉回家剁餡兒包餃子。

    怎知掌櫃的一伸手把銅錢都搶了過去,又将布袋往外一扔,大聲說道:“馬殿臣,你們娘兒倆這一年從我這賒的欠的可不少了,按規矩三節兩供一攏賬,我見你母子二人可憐,五月節、八月節都沒找你們要,這眼瞅過年了,咱這賬也該歸攏歸攏了。

    我還别不告訴你,你這點兒錢剛夠利息,本錢一個大子兒也沒減,還在賬本兒上白紙黑字給你記着呢,有了錢趕緊還啊,滾蛋!”說話一腳将馬殿臣踹出了糧店。

    馬殿臣一個孩子,如何與糧店掌櫃的相争?打也打不過,罵了還得招拳腳,無奈從地上爬起來,撣去身上的塵土,撿起裝面的布袋子,垂頭喪氣往回走。

    越走這心裡邊兒越難過,一邊走一邊掉眼淚,自己跟自己說:“娘的頭發熬白了、眼也快瞎了,多半年才撚了這麼兩捆線,平時舍不得拿出來賣,全指望年底下賣幾個錢吃頓餃子,而今我兩手空空,線也沒了,錢也沒了,回去如何跟娘交代?”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也沒看路,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等到擡頭一看,才發覺自己進了一個大墳圈子。

     3 話說馬殿臣他爹馬成一個人去闖關東挖棒槌,從此音信全無。

    扔下馬殿臣和他娘,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無奈年景不好,實在吃不上飯,隻得流落到城中乞讨為生。

    一晃到了年根兒底下,馬老夫人撚了兩捆線,讓馬殿臣換錢包頓餃子吃,卻又被糧鋪老闆奪了去。

    馬殿臣不敢回去跟娘交代,失魂落魄走到了一片墳地,沒想到遇上一件怪事。

     臘月天黑得早,馬殿臣定住身形四處觀瞧,隐隐約約看見一個個高低起伏的墳頭,西北風卷起的墳土上下飛揚,周圍枯草長得半人多高,東搖西擺瑟瑟作響。

    這要是換成旁人早吓壞了,馬殿臣卻不怕,打小跟老娘到處要飯,什麼地方沒住過?前幾年鬧災荒,餓殍遍野,路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來就穿,人窮到家了沒那麼多忌諱,橫豎好過凍死。

    馬殿臣發覺走錯了路,也沒當回事兒,扭頭正待往回走,卻見墳圈子當中有一團綠色的鬼火,在墳頭上忽明忽暗、時隐時現,瞅着挺瘆人。

    他多曾見過墳地中的鬼火,可都是星星點點、飄忽不定,卻從沒見過固定在一處的,也沒有綠的,心下覺得奇怪,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銀子埋得年頭久了,會成精作祟,夜間放出綠光”,如若這墳中有個銀窖,那可真是老天爺開眼了!馬殿臣一時間财迷心竅,早把這個“怕”字扔在了腦後。

    當即俯下身形,撥開蒿草,蹑手蹑腳摸過去。

    來到近處一看是個半人多高的大墳頭,墳前的石碑已經沒了,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冢。

    此時雲陰月暗,隐隐約約看到墳頭上趴了一個東西,卻并非窖銀,這個東西是活的! 馬殿臣這孩子膽大包天,打小沒怕過什麼東西,又往前挪了挪湊近了定睛一看,這東西比貓大比狗小,似貓非貓、似狗非狗,說是狸子卻又不太像,嘴頭子又黑又尖,支着兩個耳朵趴在墳頭上,口中吞吐一道綠光。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可好歹是個活物,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兒,捉回去下了湯鍋,夠娘兒倆一頓嚼谷。

    他手上沒别的家夥,隻有那個空布袋子,趁那東西不防備,偷偷摸過去掄起大口袋往下一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當中。

    馬殿臣心中高興,連忙紮住袋口,拎起來扛在肩上,轉身往墳地外邊走。

    那個東西不幹了,這怎麼話說的,稀裡糊塗就被裝口袋裡了,在袋子中東一頭西一頭亂撞。

    馬殿臣心說:這東西太不老實,一會兒别再把我的口袋撞破了!正尋思找塊大石頭給它砸死,沒想到布袋中的東西口作人言,尖聲細氣叫道:“大膽的潑賊,你捉我幹什麼?” 馬殿臣一聽這東西不但會說話,口氣還挺橫,心下十分詫異,不過兜住了逃不掉,可見沒有多大能耐,于是應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帶回家去。

    ” 布袋中那個東西說道:“你又不認得我,我也不識得你,為何帶我去你家?” 馬殿臣笑道:“我和我娘乞讨過活,整日裡吃糠咽菜,多少天沒開過葷了,今天捉了你,正好帶回去開膛剝皮,炖爛糊了打打牙祭。

    ” 布袋中的東西說:“小子,聽你說話山根清響、氣若洪鐘,不該是要飯的命,眼下困頓隻是一時,将來發了财還愁沒飯吃嗎?你若是放了我,盡可以指點你一條财路,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馬殿臣年紀雖小,但東闖西逛要飯糊口,各色人等見過不少,卻也沒那麼好糊弄,對布袋中這位說道:“好不容易逮住你,豈能輕易放了?大富大貴我不敢想,眼下有肉吃就行。

    ” 布袋中的東西忙道:“發财有什麼不敢想的?你聽我的,城隍廟後邊有一條六尺道,天黑之後你躲在道旁,等到夜半更深,定有一個官衣官帽的大老爺經過,你見了他二話别說,隻管跪下磕頭。

    那是降世的财神爺,你給他磕一個頭,至少賞你一塊狗頭金。

    ” 那個東西說得天花亂墜,馬殿臣聽得動了心:“我信你無妨,但是空口無憑,你把你口中那個發綠光的東西給我,等我發了财再還給你,發不了财我拿去賣了,多少也能換幾個錢,否則說出仁皇帝寶來我也不放你。

    ” 布袋中這個東西為了活命,沒有别的辦法,隻得應允下來。

    馬殿臣先将布袋打開一個小口,它從中吐出一道綠光,落在地上“骨碌碌”打轉。

    撿起來一瞧,鳥蛋大小一顆珠子,非金非玉、混濁無光,他把珠子揣入懷中,緩緩打開袋子。

    那個東西“嗖”的一下蹿出來,鑽進亂草叢中,眨眼間蹤迹全無。

     馬殿臣心想:能不能發财尚且兩說,眼下可還挨着餓,今天吃什麼呢?他在周圍找了一陣兒,還真不錯,逮了兩隻大刺猬,一手拎一個回到破廟,把白天怎麼賣線,怎麼讓糧店老闆搶了錢,一五一十跟娘一說。

    為娘的也覺無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處說這個理去。

    娘兒倆一齊動手,從河邊挖了塊泥,将倆刺猬裹成兩個大泥蛋扔進火堆,過一陣子再用樹枝扒拉出來,砸開黃泥一看連刺帶皮全沾在泥上,把泥扒拉幹淨,中間僅有白嫩嫩的肉。

    相傳刺猬乃是五大仙家中的白家,吃了它還了得,不怕遭報應嗎?您可别忘了,人餓急了沒有不敢吃的,鬧饑荒這幾年,也不管是刺猬、草蛇還是耗子什麼的,真可以說逮住什麼吃什麼,狐狸和黃鼠狼子也不是不敢吃,隻是不好逮而已,否則這五大仙家已經讓母子二人吃遍了。

    馬殿臣沒敢告訴娘在墳地裡碰上的東西,他有個思忖,萬一跟娘說了,娘一害怕不讓自己去,豈不錯過了發财的機會? 轉過天來,馬殿臣編造個借口,跟娘說他晚上不回來了,出來直奔城隍廟。

    以往四處要飯,周圍的地方他都熟,城隍廟後頭的六尺道是條死胡同,進出都在一個口。

    雖叫六尺道,實際上可不止六尺,挺寬敞的一條胡同,兩邊都是山牆。

    馬殿臣來到胡同口,站一會兒,溜達一會兒,又跟牆角靠一會兒,拿大頂、折跟頭百無聊賴。

    好不容易等到定更天,剛要擡腿進去,忽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馬殿臣轉頭一看,身後有個賣馄饨的,這位挑個挑子常年在城隍廟賣馄饨,一大早出來,到天黑把馄饨賣光了才收攤。

    附近來往的,沒有不認識他的,但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就知道住在附近。

    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路上沒幾個行人,馬殿臣左右看了看,問賣馄饨的:“大爺,您叫我?” 買馄饨的點點頭:“你這孩子,黑天半夜不回家睡覺,去城隍廟幹什麼?” 馬殿臣覺得賣馄饨的多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去幹什麼與你何幹?随口應付道:“我上裡面等個人。

    ” 賣馄饨的奇道:“等人?小子别說我不告訴你,城隍廟這條胡同一丈多寬,為什麼叫六尺道?因為這是條陰陽路,一半走人、一半走鬼,大白天也是陰風陣陣,更何況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進去不是找死嗎?” 馬殿臣生來膽大包天,從沒怕過什麼,憋着能發财,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進這條胡同。

    賣馄饨的勸不住他,隻得歎了口氣:“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歎罷收起馄饨挑子回家,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尋思雖然非親非故,這畢竟是個孩子,還是救他一命吧,于是叫住馬殿臣,從挑子上取下一把筷子交給他說:“你且聽我一句話,對與不對你也不吃虧。

    攥上這把筷子進胡同,萬一遇上兇險,你就扔筷子,可别一把都扔了,一根一根扔,切記!切記!”說罷擔上馄饨挑子,搖搖晃晃地去了。

     馬殿臣不明所以,握住一把筷子進了胡同,心說:這賣馄饨的真有意思,多半是看我小成心吓唬我,幾根筷子如何保命?又尋思等我撿了狗頭金,明天一早吃他的馄饨,順便把筷子還給他,看他怎麼說。

    說話行至胡同盡頭,也是一道山牆,牆壁高聳,擋住了燈火,好在月明星稀,不至于什麼都瞧不見。

    馬殿臣蹲在牆根下邊等财神爺,約莫過了一個更次,正犯困打盹兒呢,忽然刮起一陣陰風,兩旁房脊之上的瓦片“嘩楞楞”作響,他發覺身上一冷,一擡頭見從胡同口進來一位,看不清長相,但是穿得寬袍大袖的,不是一般人的打扮。

     馬殿臣心說“來了”,不敢怠慢,急忙拍去身上的土,畢恭畢敬跪下就準備給财神爺磕頭。

    胡同口那位一眨眼到了他面前。

    馬殿臣這才看清楚,哪是什麼降世的财神,從頭到腳一身死人裝裹,一張大臉比白紙還白。

    一怔之下,對方伸出手抓過來,眼看拽到頭上了,馬殿臣驚呼一聲:“媽的媽我的姥姥!”有心想跑卻跑不了,這是條死胡同,身後的山牆有一丈多高,沒地方蹬沒地方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猛然想起手上攥了一把筷子,他是臨時抱佛腳,也不知有什麼用,按賣馄饨的所言,抽出一根筷子扔了出去。

    說來奇怪,筷子扔了過去,但見那惡鬼一怔,倒退了七步。

     馬殿臣暗道一聲“僥幸”,心下将滿天神佛謝了一個遍,再看那鬼退開七步,随即又走上前來。

    馬殿臣隻好再扔筷子,這一人一鬼在胡同中周旋開了。

    他這一把筷子扔了撿撿了扔,直至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