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鄉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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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在耳,不勝唏噓。

     夜色下,這個依山而建的村落豎立無數的路燈,大放光明,好像罩着一層光膜,高脊的山脈可見。

    鬼王在村口徘徊,帕卻一步步跨入這巨大的陷阱。

    說是陷阱,因為附近十幾座山的昆蟲,全死在這。

    蟲蛾在電火球下飛懸,灑下斑駁的黑影,安靜地撞擊,安靜地死去。

    街道下起昆蟲雨。

    帕可以輕易撈起街上死亡的蜻蜓、樹蟬以及飛鳥,全放入口袋,直到鼓滿。

    這是神的所在嗎?帕想,這些跟太陽偷來的光,使睡眠不存在,唯有死亡如此安靜。

    帕走過煉油機房,巨大的機器轟隆隆運轉,像村子的心髒。

    酒館、工作寮、住宅都裝上電火球,沒有黑暗,連建築都被光照透得變薄。

    工人在酒醉中高聲唱歌,把酒瓶往窗外摔碎,或者睡在馬路上,嘴上叼一罐酒。

    他終于想到剛剛鬼王說的,那些硫磺油都是龍血,在地底暗伏千萬年,吸收日月精華,觸火為光,讓萬物炫迷。

    人也會如此瘋狂。

     鬼王呢?帕和他失聯了,大吼:“死老貨仔,你在哪?”帕走過每條街,太亮了,太多人了,帕擔心鬼王在強光下蒸發了。

    他背上的大碑石沉重起來,傷口傳來痛楚。

    帕跑過每條街,嘶聲吼叫。

    大家探出頭,看着少年狂叫,以及那塊沾血的墓碑,他們用酒瓶或石頭丢他,嫌帕背上的大石碑夠晦氣。

    帕撞開幾個要來趕走他的大漢仔,殺出重圍,在街的盡頭,便是河川,他看見鬼王站在開白花的甜根子草間。

     路燈加速了那片河草的開花,它們現在開得鬧,有無比冷豔的白絮。

    河風吹拂下,草甩着長葉,彌漫草絮。

    鬼王坐在石上,草浪幾乎讓他像在大洪流中的一尊蠟燭,而且亮光。

    帕可就心煩意亂了,他看到鬼王在拆自己肉體的零件。

    鬼王先從下肢拆掉,剝掉皮,撕掉肉,把骨頭拆下後嚼碎,當風揚其灰。

    要不是說從自殺的遊戲能得到快感,就是死意甚堅,這下真的想求好死。

    鬼王再陸續摘下耳朵、鼻子、發絲,又大力地敞開肚胸,掏出五髒六腑,腸子一丈丈地抽出,全丢入風中。

    對于這樣拆髒器式的自殺,他有好幾次經驗,苦惱的不是事後怎麼塞回去,是再生能力。

    他死不了,也活得不耐煩。

    這次他拆得徹底,連帕也不忍看下去。

     “那些歌聲讓我想起了當年與義軍弟兄,在沙場上如何把酒言歡。

    可是,衆軍勇都不在了,歌曲真折磨人。

    ”鬼王說。

     “那也不用這樣,把肝膽都拿出來玩。

    ” “就到這了,我不轉家去了。

    ”鬼王扯下自己的臉皮,拿來手裡,說,“當初帶了三千子弟兵打日寇,全死了,我怎麼有臉回去見江東父老?” “那我去牽頭牛,你藏在牛裡,轉家去,誰也看不出你。

    ” “那又如何?我心愧歉,身為牛也是。

    我輪回千世萬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不了父老之情,我連一個子弟兵都帶不回去。

    ”鬼王又從耳後拔下一根發簪,又說,“這是當年上戰場時,輔娘(妻子)給的,就讓它代替我回去吧!讓它回去告訴她,我連她的夢中都無法回去了。

    ” 帕拿來發簪,撫摸一遍。

    簪子是黑檀木配上銀钿雲紋,簪腳鈍了,菱狀的簪盤刻着詩:“入山看到藤纏樹,出山看到樹纏藤;樹死藤生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帕看不懂詩義,不過這支插遍關牛窩的小牙簽,是怎麼也忘不了。

    之前有一回,鬼王突然想念起妻子的狀況,托了帕回家探看,順道把這支發簪插在她的發上,她的夢裡便有了鬼王。

    帕回到鬼王家鄉找來找去,隻找到一口井,便把發簪插在井緣。

    這道理是他妻子在他戰亡後,也投井殉情了。

    帕之後拿了發簪回去交差,撒了謊,先是說妻子改嫁,後又說改嫁的丈夫又死了,她最近出家了,跟釋迦牟尼佛過得快樂極了。

    鬼王哪會理帕的鬼話連篇,但是他把發簪插入腦殼,看見一座老古井的譬喻時便知道妻子的心意了。

    如今,帕反而把發簪交還給鬼王,将他妻子已死的實情說了。

    鬼王聽了更對求死有加分作用,他在二十八歲死去後,就數現在對死亡最樂觀。

     帕懂了,他卸下大石碑,拍碎胸前的那串龍骨,用一片銳利骨頭割斷自己的手腕動脈。

    他要鬼王喝下他的血,血又熱又嗆,很快便腐蝕身體。

    鬼王悶着頭喝飽了血,感到一股醉意,也感到血流得好快,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仿佛熱血沸騰得快爆炸,肉體逐漸融化,血珠子滲出來。

     “革命。

    這是我剛學到的詞,多麼令人沸騰。

    這一仗沒完咧!義軍在哪,我也跟去哪。

    他們在地府,我也要向閻王爺一個個讨出來。

    不給,我殺得地府雞犬不甯。

    ”鬼王笑着說,“帕,帶我下地獄吧!” “沒問題。

    我是爛人,最後也會下地獄的。

    ” “那好,我幫你鋪好路,将來下地府,要革閻王的命,要革神的命,我陪你去。

    ” 帕點點頭,把大石碑扳正,要在風漬的碑面重新刻名字,吼一聲:“喝,關牛窩的死老貨仔報上名來。

    ” “就叫我鬼王吧!” 帕下好了字迹,抓起大石碑,往鬼王沖去。

    那一刻鬼王把發簪插入自己的心髒深處,對鬼而言那是最迷人的記憶中心。

    呔的一吼,分不清是誰吼的,大石碑往鬼王砸去。

    碑石化為碎屑,鬼王也是。

    就在帕躍起的那一刻,他撿來放入褲袋的昆蟲翻弄出來,撒了一地。

    一陣風來,所有的甜根子草晃起來,昆蟲活了,努力地抖翅膀。

    唧一聲,像暴開的豪雨,嘩啦啦又嘩啦啦,像炸開的玻璃,嘩啦啦又嘩啦啦,所有的昆蟲重生似活了,翅膀晶亮,飛入夜空。

    有那麼一刻,帕感到自己浮了起來,越來越貼近那星空,肉體成為某個星座。

    然後汽笛響起,火車正經過山谷,發出規律的節奏。

    帕睜開眼,仍盤坐在溪石上,有一陣子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哪。

    不過那不重要了,他心緒盈滿,有些承受不住,決定待在這裡慢慢消化,直到天亮才起身。

    可是離天亮還很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