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鄉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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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魂野鬼出來送行,但是現場冷清,符合墳場風格。

    鬼王說話了,他要帕不要視鬼為無物,鬼與人不隻是差在肉體,更在于它們常常膽怯。

    陰暗裡的貓眼,永遠比太陽下的老虎更可怕,人們就是把貓當作鬼。

    他說,也不要以神的态度對待鬼,那些蹲在廟堂成天由人服侍、吃吃喝喝的神,哪懂得鬼的心思。

    帕反而問鬼王,該用怎樣的方法對待鬼。

    鬼王笑說,用人方法,它們是人的靈魂。

    “再會了,各位兄弟,我先回家去穿新衣了。

    ”鬼王拍拍手。

    墳場很快飄出一縷縷的手,向鬼王揮手說再見,有點像水中的紅蚯蚓在擺動。

    帕背了鬼王走過手陣時,壯觀得讓人掉疙瘩皮,不敢多留,直呼這些貓真恐怖。

     走下山,帕沿着馬路走,硬飕飕的風中,火車從後方來了。

    這身後的大石碑還不重,但磨着背痛,總算有便車可以搭了。

    帕跳上火車,大石碑卡在門上,他爬到車頂,跳過每節的廂頂,最後躲在機關車上頭,排煙闆讓那裡的風速與煙害少了些。

    帕探頭望了爐間,那是一名他不認識的司爐在抛煤。

    帕恍惚以為下一刻之後趙阿塗就在那,事實上他人已在東北,還寄了信與一張亞細亞号的手繪圖。

    圖挂在山屋的牆上。

    趙阿塗在信上說,東北就像一頭病牛,戰後攻來的蘇聯兵到處劫殺,剝了一層牛皮,後來的國軍再撕一層,早就殘破不堪,大家甚至挖道路的瀝青來燒爐火。

    他現在鐵路局從事祖國災後的複建工作,并且讀大連中學夜間部,短期不回台灣了。

    趙阿塗還在信上說了一個亞細亞号的故事:一九四六年三月,他搭船到北京,再坐火車到東北,那到處是蘇聯兵。

    他說,他前往滿鐵的大連廠找亞細亞号,那裡的鐵軌被拆掉很多,據說是道班房拆的,防止蘇聯兵把火車搶回去西伯利亞。

    他靠近廠房時,幾個驿夫仔拿鐵條阻止,不讓他進入。

    他掏出關金與手表賄賂,卻激怒了對方,可是當他說他是來自台灣時,台灣,這個詞像有魔咒。

    驿夫仔有些愣着,說你終于來了。

    然後用鐵條撬開鎖,讓趙阿塗去參觀那些因為太平洋戰而改漆成黑色的亞細亞号,都不是藍色的亞細亞号。

    之後驿夫仔又帶他去幾百公尺外的隐秘廠區,邊走邊說,日本輸了之後,有一個日本人沒日沒夜地躲在這裡上油漆,并且交代他們,有一天會有個台灣來的趙姓小夥子來看亞細亞号,帶他來。

    之後來搶東西的蘇聯兵用機關槍把鎖打開,也把那個日本中年人打死。

    驿夫仔說罷,帶趙阿塗來到那間小廠房,裡頭有一部藍色漆裝的亞細亞号機關車,全新的,嶄亮的,好像女娲補天掉下來的一塊藍彩就藏在那,好像火車要從那一刻闖出去,有了新旅程。

     “帕西納,我來了。

    ”趙阿塗有些激動地喃喃自語,然後對它大喊,“市山桑,我是趙阿塗,我來看你了。

    ” 火車離開關牛窩時,笛聲響起,吓壞了車頂的鬼王,說這是哪種牛在叫?帕說他們正在火車上頭,靠近車牛頭的鼻孔附近。

    鬼王俯身摸了一把,這确實是關牛窩那台巨大的鐵鋸子,他不知被鋸壞過幾回。

     “真希望能看到這東西。

    ”鬼王說,“我從來沒看過火輪車。

    ” “沒問題,這不難。

    ”帕說。

     帕從口袋拿出卷成團的姑婆芋,從裡頭拿出一顆眼睛。

    那是劉金福敲下來的。

    帕把它塞進鬼王的眼窟窿,過程粗暴。

    鬼王還沒适應這一切,眼眶不斷冒出淚水,怪罪起風大,刮得眼睛痛。

    這時火車經過關牛窩車站,停留載客,又往下一站駛去。

    在離别時刻,鬼王終于看出他逗留數年的村落,如此新奇,卻不耐看。

    路燈會螫人眼,車站建築硬邦邦,花種在水泥台内,而且一群孩子在榕樹下打架,穿的衣服像是從善書的地獄圖剪下來的。

    火車快跑,他失去關牛窩,也失去他還是瞎子時把關牛窩摸透的朦胧美。

    接着他的頭越來越痛,淚水多得流入鼻腔内,猛咳嗽起來,用手指要把眼珠挖出來。

    帕要鬼王忍着點,火車煤煙就是這麼壞,會讓人流淚,還會咳個不停。

     鬼王沒看清楚火車是什麼,坐在車裡,怎會知道火車模樣。

    他說,現在這顆目珠讓他覺得地獄不遠了,他原本能看到外頭,但很快失去視覺,看到的是劉金福留在裡頭的記憶,屈辱、不滿與慚穢都濃縮成小藥丸,有毒的那種。

    他說,真正的劉金福早死在五十年前的八卦山,活下來的不過是憤怒。

    鬼王好不容易挖下眼珠,帕又塞回去。

    這是他阿公饋贈的,鬼王再不喜歡,也不能當着孫子的面丢掉。

    在一番拉扯後,帕氣得收回來,塞入自己瞎掉的左眼,混亂的影像瞬間爆開來,他的腦袋有兩股記憶交纏,一組是他的,一組劉金福的,要是不趕快拔下插頭,強大的電流會燒壞他的腦神經線路。

    帕的頭猛往車頂撞去,眼珠掉出來,一陣風卷走了,往荒野飄去,什麼也沒有了。

     劉金福的眼珠搞得大家頭暈目眩,要是再坐着這輛跳動的三節鐵闆凳,人會瘋的。

    帕跳下火車,循着路跑,也比火車快多了。

    背部的傷口又被石碑磨痛了,漸漸轉而麻痹,一旦停下來,會更加疼痛。

    帕跑過了每個村落,月光灑在路面,輕便車鐵道發亮,生鏽招牌在風中輕撞。

    有人朝屋外潑水,一陣清風中,村民看見一個背墓碑的少年而驚訝。

    在某個狹窄的谷口,強風和溪水在此激烈撞擊,翻出滔滔聲浪。

    風中還有一股歌聲。

    鬼王聽了松開手,從帕背後翻落地,循着歌聲,走過吊橋,往山谷的村落去。

    鬼王問帕,這是哪?誰在那唱歌。

    帕說,這是出磺坑。

     出磺坑,素以生産硫磺油(石油)聞名,舊稱硫磺窟。

    鬼王聞到空氣中的臭油味,更加深了自己的評斷。

    他對帕說,那時候,劉銘傳設油礦局抽硫磺油,請洋人來勘地脈。

    地方人說,這硫磺窟的山形如龍脈,洋人故意找個龍穴鑿,分明是要抽幹龍血鳳髓,便要知縣上呈朝廷好擋下這件事,但是在台灣府就被按下來了,斥為無稽。

    現下想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