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鄉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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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費,至少他知道關牛窩的實力了,有五百多人、一百間左右的房子、三十八頭牛、二十三隻羊,最讨厭的狗有十六條,把他當郵差追着跑。

    其中還有一條河與八條支流,每天制造六十二朵雲。

    其餘的像樹木、石頭的數量,除非它們像狗,具有敵意才要算清楚。

    至于鬼,才是他最關心的,他們帶來新世界的訊息。

    鬼王要是懶得拿針刺出關牛窩大小,問他們就行了,保證能得到惱人的正确數字。

     劉金福走到樹蔭下,單膝叩地,說:“喝,義勇軍營三哨哨長劉金福拜見統領。

    ”講着講着,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

    到後來,劉金福嘶吼起,喉嚨湧出辣燙燙的情緒,聲音回蕩山谷。

     “旗哨哨官劉金福聽令。

    ”鬼王說話了,他長久以來的等待就數此刻最動人,那死去老兵來報到了。

     “喝。

    ” “哨官劉金福聽令。

    ” “喝。

    ” “劉金福聽令。

    ” “喝。

    ” “劉金福。

    ” “喝。

    ” “你也老了,終于也死了,阿金。

    ” “喝。

    ”劉金福一愣,伏在地上,報得更大聲。

     “莫強忍,卸甲。

    ”鬼王揮手說。

     “卸甲?那是什麼意思?” “死後萬事皆空,不用打仗了,知吧!”鬼王頓了一會兒,又說,“不用打仗了,那講講看,外頭世界有什麼大事?” 劉金福伏落地,早已哭得目汁滾花了,孩子似唏唏蘇蘇:“統領,你過身五十多幾年了。

    大清已亡,民主國已敗,日番來了又走,現下是民國了,而世界更亂了。

    ” “更亂?” “都自家人跟自家人相打了。

    ” “閉嘴!莫說了,我說不用打仗了。

    ”鬼王暴怒,随後安撫情緒,“我雖然看不到,但此事我知了。

    還有呢?” 劉金福被怒氣一震,膽怯無聲。

    這本該是溫馨的會面,五十餘年一别,卻充滿了無奈與抱怨。

    他擡頭,看着鬼王黑魯魯的眼眶,當中無一物,便說:“今晡日來,是專程來送等路的,五十年來沒有弄壞過。

    ”說罷,他毫不考慮地把眼皮子撕下來,低頭睜大眼,一切像是在夢裡無痛無懼地練過上千回,往自己的腦勺猛敲,要把禮物——那雙吃枸杞明目、用熱毛巾敷而保養一輩子的眼珠——拿出來。

    不能用手挖,眼珠子會挖破,得敲出來的。

     眼前的老兵用拳頭掄自己後腦,鬼王看不到,卻聽到咕咚響亮。

    不久,聲音由沉悶傳為清脆,仿佛西瓜破裂,果汁濺開,紅的白的灑得鬼王滿臉糊塗。

    鬼王随手一抹,往嘴裡嘗出東西。

    那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眼前的老哨官正往自己腦殼敲,要把眼珠敲出來。

    這吓得鬼王當下從碑石上跳起來阻止,要往聲響撲去。

    滿地都是劉金福熄滅不了的熱血與腦白,鬼王滑倒了,在上頭幾乎站不起來,也疑慮眼前的老兵是不是活太久,腦筋用壞了在修理。

    鬼王憤怒,也充滿無奈,高喊:“何必!我不要眼珠,我适應黑暗了。

    ” 對劉金福來說,五十年來就等這刻,要不是當年親自把主子的眼挖下來,主子今日不會在此徘徊,早就找到黃泉路,投胎轉世,成為好人家。

    可是這眼珠子真頑強,腦殼破了,腦漿噴了,它頂多快蹦出眼眶。

    他還有方法,眼窩内有淚腺通到鼻腔。

    他捏住口鼻,把氣逼出,一股氣經過淚腺沖入眼眶,把左眼珠子撞出來。

    同樣逼出另一顆眼時,一股外力籠罩過來,強悍但充滿溫柔之力,讓他什麼别的也看不見,更不用想了,最後睡了。

     那是帕,裸身的他從古樹後頭閃出來,又快又急,抱上去,暖暖地裹住鬼魂。

    劉金福睡了,嘴角挂血,夜風在腦勺與空洞的眼眶裡打哨響,表情卻是孩子大年夜領到紅包的喜悅。

    接着,帕用衣服把滿地的血水與腦漿沾了起,連同先前搜集的淚水擰進去,用竹殼當腦殼貼上,以山棕為縫線,還給老戰士一個完整有尊嚴的魂體。

    抱起劉金福,往山溝的小溪走去,那裡的溪水洶湧像火炬。

    鬼王跟來,他哭了,沒眼珠子的人流淚隻是一種心情。

     “都過去了,去你該去的地方了。

    ”帕把他阿公的鬼魂放在水面。

    竹殼縫流出腦汁與淚水,整條溪水觸之發光,看得出它在黑暗中如何流向遠方。

    蟲子被光吸引,盤桓在水面,發出激烈的翅聲。

    帕放手,溪水接手了,帶走那老靈魂。

    溪流穿過月桃與野姜的地盤,來到長滿蕨類的山壁繞兩匝,接着在一株山黃麻底下勾個彎,切開大山而去。

    劉金福的鬼魂也走了,隻剩山谷響亮的水聲。

     “我也要轉家了,帶我走吧!”鬼王說。

     帕在大石碑邊往下挖,下頭有一副龍骨,不見其他殘骸。

    龍骨被凝固的黑水包裹。

    黑水是三十六條義軍的辮子,黑魯魯、亮啾啾,它們五十多年來纏着鬼王,吸收他肉體朽頹的汁液,仍成長個不停。

    帕拈了一根發絲,一抖就數丈長,随風起伏,把風的波浪都畫出來。

    他坐上大石碑,将整理後的辮子放在大腿上抟發繩,揉成了十丈長的黑繩,他手一甩,繩子辣爆一響,有着三十六人齊一發出的怒吼。

     帕又把那一副龍骨拿去洗。

    尋月光染滿的小溪,将鬼骨沉入,挑盡骨縫中的沙土。

    帕還挑出三顆鐵丸,斑駁殘薄,一捏就酥。

    月光下,水中的骨頭溫潤如玉,多少的憤慨此刻都沒了,多少的感歎都随水流走。

    這時樹上停了幾隻貓頭鷹叫,撲破溪鳴,成了最佳的見證者。

    帕脫下衣,洗淨扭幹,擦去骨頭上的水漬,把它攤在溪流石上用月光曬幹,最後用柳條串起中空的龍骨,挂在胸前帶走。

     帕撥開菅草,循小徑走回大石碑。

    鬼王已坐上大石碑,無笑也無語,将發辮纏繞在頸根,辮尾叼上嘴。

    現在,帕要把大石碑也帶走,不過他嫌鬼王礙事,叫不走,便搬走他。

    他左手在石碑上摩挲好一會,尋個下手的所在,等他挺起身,就把石碑拔起,背上背了,再連忙用義軍的發繩把大石碑系穩。

    帕大力跺地,要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