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關牛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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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墳頭,拿竹枝當槍,傳述戰場故事,夕陽湊過臉來,照得皺紋與白發好清晰。

    劉金福的開場白是:“這不是講古,我活這麼久,隻是要告訴你,我曾跟英雄一起過。

    ”講到底,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亡,最後隻剩劉金福成了不死英雄。

    等帕在練兵場當上軍曹,才稍有體悟,劉金福的經驗與那些關東軍老兵一樣,都罹患了類似“感染性戰争”的症頭——喜好把聽來、另一批老兵的戰争經驗說成自己的,好強化自己的地位。

     帕走不了直路線,兜來兜去,得聽伏在床上的劉金福指揮。

    要是不依,劉金福便拉發繩,勒得他喉嚨長出繭了。

    睡覺時間不定,有時白天睡在市場邊,當衆表演乞丐。

    他們還睡過廟桌下,隻能把床當供桌讓人擺上祭品。

    有時睡在隻有劉金福知道的山洞,待在那一整天,帕找到幾把發夾式的煉樟腦用刨刀,鏽透了。

    劉金福說那是三十位腦丁的兵器,要用護鐵腕幹掉三個日本兵,卻被洞口的一挺機槍堵死了,這山洞是他們的葬身地。

    第二天他們卻被上千隻的蝙蝠從那個墳墓趕出來,連忙到街道,這時一列火車開過來,帕想用熟悉的汽缸節奏讓劉金福回神。

    帕追上去,風向不對,煤煙往他這裡罩來,害他邊跑邊咳。

    朦胧中他看到車上的一幕,一群人持棍,用閩南語盤問,是外省人就往外丢包,包括一個對不上話的少數民族乘客。

    那個少數民族乘客很生氣地拿出車票,說他有買,從最後一節車廂追到最前頭,對整車的人咆哮,可是爬上火車後躲入廁所。

     他們沒有回關牛窩,繼續往南走。

    他們來到豐原,劉金福說這叫葫蘆墩。

    他要帕順着田路逃,越遠越好,因為這裡有個年輕人殺了一個化妝成和尚的日本間諜,随來的日軍來屠村,把兩百多個村民用槍掃射。

    滄海桑田,目前眼前沒有田路,是一面學校圍牆與松樹。

    這可怪了,劉金福講古時都說他在這跟日本人殺得天空起血霧,怎麼到了現場就逃,帕便學鬼王的口氣: “你這豎子,把膽肝拿出來,用屁股打不倒四腳仔。

    ” 劉金福聽出是老長官的口氣,驚駭說:“統領,我不逃,下次不敢了,我回失禮。

    ” “豎子就是豎子,講講看,這是第幾次逃?”帕破口大罵。

    他可得意,模仿得連自己也叫好。

    要是這樣能讓劉金福回神,早日回關牛窩也好。

     劉金福跪在床上求饒,自然不知道是床下的帕在裝腔。

    這回帕懂了,他阿公不如想象中的勇敢,挺孬種的,怕東怕西,隻能成為旗兵隊,情況不對就跑,那兩顆子彈就是被敵人自後方打中的吧!到了第九天,兩子阿孫來到中部的八卦山,劉金福說勝利要來了,義軍會合了南部來的大清國黑旗軍,數千人要在這制高點痛擊日本人。

    他們在這部署大铳,炮口嗓門轟不停,與日軍較量。

    不過日軍的一個沖鋒隊偷襲上了山頭,像一根針把義軍的陣勢戳破了。

    更多的日軍湧入山頭,肉搏戰與短距離的槍戰開打,義軍隻能用竹竿與菜刀對付。

    劉金福把中了數十槍的統領背離戰場不久,兩個人都不行了,一個快累死,一個快死了。

    統領死前要劉金福挖下他的眼睛,放在彰化城牆上,終會看到日寇退出台灣的一天。

    劉金福不會挖目珠,兩顆都挖爛了,他自責統領死後什麼都會看不到,隻好把那兩顆爛眼珠吃下去,至少還能保存在他體内,如果在陰間相逢時還能還回。

    死去統領的眼眶還冒着血。

    劉金福以為他還有救,割了三十六個義軍死屍的辮子,編成網子,與旗兵隊把統領的屍體扛回關牛窩,并帶回一尊小型的克魯伯過山炮。

    帕也躺在地上,給劉金福挖下他事先在左眼眶裡放的兩顆石頭,挖上兩回。

    然後帕跳起來,高興說:“挖完了,做得了,把統領扛回關牛窩去埋吧!” “不能走那,四腳仔從那攻來。

    ”劉金福大喊。

     帕顧不得劉金福的指揮,戲演完,能回家了。

    他選了小徑往山下跑,想到要回家就像個女人快樂地扭屁股,一路撥開雜草。

    劉金福在床上怒喊,說前頭有日本人攻來,還把豬雞丢下床,希望阻止地闆神秘的移動。

    帕機靈地抓回雞,但豬跑得太快,扭着屁股,身影在山徑上顯得有些邋遢。

    帕抓回豬時,雙腳卻陷入黏答答的泥沼中,他低頭看,全身直冒汗,劉金福也是。

    眼前是二十六個死去的年輕人,他們手掌遭鐵絲穿過反綁在背後,張着眼,縮在地上,腦殼上有槍洞,血水成淖了。

    這是國軍槍決人犯的現場。

    帕這時用掩護的口氣大喊,這些都是被日本人打死的義軍。

    來不及了,劉金福被死亡的一幕吓醒,瞬間老了,那些在體内保存五十多年的熱血與勇氣也馊掉了。

    他害怕地說,帕,那些都是跟我一樣的台灣人呀! 帕扛着劉金福跑了,朝關牛窩回去,一路跑得專心。

    膽怯的劉金福躺在床上流淚不停,足足念了二十六回《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為死去的亡魂祈禱。

    當他念到第三十八回時,關牛窩快到了,這時被強風逼得眼眶裡都是淚的家畜,張眼發出怪異的呼喊。

    帕朝前看去,一列紅滾滾的火車在縱谷前進,幾乎沒有重量,安靜地飄浮在夜路。

    帕抄小徑往那列火車靠去,在一個上坡路段,他跳出來與列車近距離接觸,刁蠻的機械運轉與槍聲傳了過來。

    來不及了,那是一班濺滿血的列車,一路前往關牛窩鎮壓群衆暴亂的國軍二十一軍把槍管朝外射擊,火光交加。

    帕下意識地用床擋下子彈,那一刻豬被射死,雞也是。

    它們的臉上仍浮現歡迎的眼神,而且屍首掉進車輪下,被蹂躏成一攤泥肉。

    劉金福中了八槍,血水瘋狂地從身體噴出來,死亡的恐懼沒有困擾他,他念上第三十九回的《心經》是為了自己,祈求衆神給他勇氣與力量,因為他想趁還有一口氣在,動手把八個槍眼裡的铳子掏出來,如果可能,他也要把另外兩顆日本铳子也挖了,不然他葬在這片地底下會躺不安穩。

     但是,帕阻止了一切。

    在下坡路段,帕與火車迅速地分開了,扛着床往山谷跑去,跳進了關牛窩溪。

    他抱着劉金福在水中掙紮,乃至安靜下來,帕要是不這樣狠心做,他阿公可能會在自我刑罰中哀号得連腦袋都挖下來。

    帕哭了,整條溪水都是他的淚水似,而劉金福已淹死了,安安靜靜的。

    他們暫時沉入最深的水底,一個專屬的空間,與世界暫時區隔了。

    最後,發繩斷了,眠床順着溪水離開關牛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