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号與螢火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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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快耗掉脊骨彈性,終于敲出半噸煤。

    L型機關車利用空車回送機會,拖六節車廂,平路路段,出站四公裡就破紀錄了,達到時速八十五公裡。

    目前“國内”最快速的是内地的特級列車“燕”,時速七十公裡,被比下去了。

     “吃飯的老太太還是赢過吃番薯的年輕人。

    ”這時候尾崎說話了,“後山的火車都能跑到八十五公裡,紫電更有潛力。

    想想看,它有六十公裡的時速了,很快就會破百的。

    ” “錯,還剩四十公裡,這聽起來距離比較近。

    ”趙阿塗大聲說,而且盡興得想把所有的秘密分享。

    他把挂着的玻璃罐解下來,手拍得它發出火車運作聲,之後才說:“某天,市山先生把紫電的‘愛子的秘密’寫在這張明信片上,寄給我,我把它封在裡頭,一直當作平安信物。

    ” “你在裝神秘,不怕我們打破罐子偷看。

    ”帕說。

     趙阿塗一愣,直說:“強得少女的貞操,永遠得不到她的心。

    ” 這句話打死了大家偷看想法,沉默地點頭。

    這時天色濃,困意更濃,衆人走下車。

    滿天星鬥亂跳,大家心跳也亂着,不敢往底下迷蒙的深谷看。

    突然,風吹來,瘦橋晃得都快糊了,大夥紛紛蹲下抓住鐵軌,有的忍不住吐了。

    風過了,大家仍不敢起來,觑着彼此,心想的是靠兩隻腳都難走了,何況是九十幾噸又有十顆胎的機關車呢!它要怎麼駛過橋? 台風要來之際,鬼中佐決定要趁此驗收白虎隊的訓練成果。

     身為隊長的帕在車站廣場集合衆學徒。

    他沒有訓勉,與大家靜靜地站着。

    幾公裡外的火車鳴笛了。

    帕說:“加油,車上見。

    ”說罷,要各小組散去,對火車發動攻擊。

    白虎隊迅速散了。

    尾崎也參與了演習。

    帕幫他做了一雙竹翅膀,用帆布與鵝毛紮妥,把人塞入填滿碎布的木桶背走。

    帕沿着發亮的馬路跑,影子忽左忽右的。

    不知怎麼的,在夜奔中,帕向尾崎說了第一次發現自己力大無比的好處。

    那是在小二遠足時,全班走到一公裡外的溪邊戲水,野餐時,老師的筷子掉入河中漂向木橋,有同學大喊幫忙撿筷子(はし)。

    帕一聽,幾步過去,把那段木橋(はし)拿回來,吓得老師說你是用這個吃飯的嗎。

    帕又說,像風一般快跑的經驗,那是他小三時,日本老師叫他去買煙。

    老師很兇,說話響亮,害得帕緊張地把“煙”聽成音近的“卵”,咻一下出門買回蛋。

    老師氣得拿蛋砸他的頭,轉身抽出藤條要打人時,帕已經從雜貨店把木架上的十幾包煙偷回來,敷島、桃山、白梅、椿、曙等品牌都有,全兜在懷裡,求說不要打他。

    這下輪老師吓壞了,把煙拿回店家說全買了。

    帕又說,他那天特别高興,因為頭上有顆爛蛋,用姑婆芋盛回家。

    勤儉的阿公弄個蒸蛋,打算吃一禮拜,水和鹽兌得兇,稀成蛋花湯,而且是蔥花加到滿出來了。

     尾崎聽了大笑,笑聲太熱情,體内的熒光漸漸迸亮。

    帕很難相信,人隻剩下胸口以上還能這樣活,還懂得短暫品嘗風的速度。

    跑了三公裡,尾崎看到山路迎來了燈光,便喊火車來了。

    帕多快幾步,風景一皺,已繞道從火車尾跳上去,低頭閃過幾道門楣,來到第一節車廂。

     鬼中佐就坐在那,旁邊有觀禮的十幾個軍官與士兵。

    帕敬禮,并且報告接下來的流程。

    鬼中佐站起來,走到尾崎身邊,對不忘參與演練的“愛國少年”勉勵再三,問:“還會很痛嗎?” “很痛,但是不怕痛。

    ”尾崎說。

     “很好,這才是天皇陛下的赤子。

    ”鬼中佐點頭說。

     然後帕繼續往火車頭前進。

    同節車廂的另一邊,拉娃與尤敏縮在角落,眼睛明亮,眨呀眨的,讓黯澀的角落有了好精神。

     “嘿!螢火蟲人。

    ”拉娃揚着手中的小火車模型,老遠就叫,不在乎任何的禮節。

     “你好,一團融化的賽璐珞。

    ”尾崎笑着回應,身體更亮了。

    賽璐珞是早期類似塑料的東西,着火容易熔化。

    尾崎深覺這譬喻好。

     帕走過拉娃的時候,拿起她遞來的小火車模型,塞給後頭的尾崎。

    尾崎忽然不再笑,睜眼看着拉娃,就在離開前他從自己傷口拔下一截焖燒的肉骨,饋贈地抛回去。

    但是,帕已關上車廂門,隻剩下通道上的風聲缭亂,尾崎便不确定拉娃有撿起來嗎? 帕到了火車爐間,站着不動。

    趙阿塗在那弓腿鏟煤,抛入火室,又把燒好的煤鏟出來放入地上的幾個鋁桶,汗水灌濕了背,但還是忍不住偷瞟帕身後的尾崎。

    外頭的風湍急,咻咻如刀,把尾崎的翅膀振得呱啦啦。

    趙阿塗再也忍不住回頭,硬頸地回答他幾天來一直重複的答案:“就是不行,這不是廚竈,今天能燒人,明天你就要我當廚師。

    ” 幾天來,尾崎希望自己的一塊人炭能放入火室,化成一股濃煙沖上天,能彌補飛行遺憾。

    之前他曾托帕偷放一塊在天霸王上,但是逃不過趙阿塗的法眼。

    懸在便橋的天霸王已停火,放在一般火車也行。

    “隻要一小塊就好。

    ”尾崎向趙阿塗懇求,說盡化為一縷煙的夢想。

     趙阿塗無動于衷。

    火室被鬼中佐燒過神,再去燒人不就成了火化場,以後就是垃圾焚化爐,最後是馊水桶。

    他不答應,讓帕與尾崎隻能幹瞪眼,看着火舌肥滋滋,把煤塊嗑個老響。

     “你看,我是肉體機關車呢!”尾崎從鼻孔發出很假的笛鳴,吐着肺裡冒出的煙,還被自己嗆得猛咳。

    之後他拿出拉娃給的火車模型,遞給趙阿塗。

    這讓帕跍身前傾,才能遞過頭送上。

    趙阿塗搖頭,把煤鏟進火室,關上爐門,走到另一邊拿起水壺對嘴喝,喉嚨直響。

    這時候,尾崎聽到車外有動靜,不耐煩地說:“算了,白虎隊來了。

    ”帕把小火車模型從尾崎手中拿了放在火室邊,後退幾步,對趙阿塗懇求:“就算是幫我一個忙吧!”然後躍下車。

    帕順慣性打個孔翹,把身子穩了,閃入林裡拔幾叢大竹,上頭裹了幾抹幹藤草,又追上火車,一個撲,好個蹬,撒出好姿勢,人已經站在火車頂了。

     暗蒙蒙中,帕把竹叢扛在肩上,盡量跍低身,免得給風壓歪。

    不多時,幾個影子從各角落撲向火車。

    帕以大竹叢對他們揮去,毆個頭醺醺,倒的倒,嚎的嚎,紛紛翻落崩崗下。

    那些影子不久又沖來,一下子聚成軍,一下子散如煙,但一貼近火車,馬上被一支大雞毛撣子當灰塵拍走。

    帕大吼:“還躺着睡,鬼畜就要踏上你的肚皮。

    ”那些學徒兵沒有太多憤慨,反而激起他們的無奈,反複的訓練已疲憊不堪,要不是鬼中佐在車上驗收,另有憲兵監視,他們真想找個有花有水的好所在,替自己挖好床,墓碑當枕,永遠賴着這最後的堡壘。

    他們心靈枯竭時,聽到火車上傳來尾崎唱着《爆彈三勇士》,那種少年轉骨變大人時的怪腔,讓他們想起得遵守的誓言:無關乎勇氣,隻是要活到某個安靜午後,寫信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父親,訴說花草,或關于風雨的閑事。

    然後,他們奮然朝火車再肉迫,咬着牙幹。

    另一邊,車上的帕把竹叢插在鐵縫,一個山猴翻落,到爐間提了地上的幾桶火炭,顧不得把柄燒紅了。

    他回到車頂,見學徒兵的人影,先喊聲機關槍射來了,後把燒辣的炭潑去,铿铿梆梆響。

     如是幾回,趙阿塗根本來不及燒煤,更對車外的哀号聲心軟了,在鋁桶底偷偷墊上生煤,隻有表層是紅炭。

    忽然間,他發現蒸汽艙壓表邊的那個泥塑的小火車模型在發光,光源從小火室透出。

    他很好奇,把髒灰的防風鏡拉到額頭,朝小火室窺去,那有一塊人炭。

    人炭布滿凝潤、奧秘、極光般幻動的微血管,流動血液,光影泥濘,不斷地脹縮呼吸。

    趙阿塗這才感受到火與炭也有生命的,終能使機關車具有魔法地疾馳在沒有軌道的世界。

    他很激動,靠牆流一會兒淚,才探出頭對尾崎說他會把人炭放入火室。

    但風很大,距離又遠,他的吼聲沒用。

    下個轉彎,強風把人炭刮走,卡在車外牆的銘闆縫,吃風而突然飽亮了,像一盞燈突然大放光明。

    趙阿塗把上衣紮進褲子,沿着車廂外爬出去撿。

    路邊的樹葉藤蔓挨身過,拍打着他。

    趙阿塗抖雙手冒汗,他爬這一回就吓驚了,同情起學徒兵得攀上爬下。

    最後他脫下防風鏡,把人炭夾起來。

    再下一個彎,火車爬上風更悍的牛背岽,趙阿塗被掠歪了,兩腳懸空在外,一手死命地抓車窗,一手握人炭。

    他不會放開哪一隻手,兩手都握有生命。

     火車沒有停靠瑞穗驿,快速通過密集的住宅,回音在近距離的木房回蕩。

    趙阿塗累了,心一橫,打算顧着人炭而冒險跳車。

    火車又轉彎,往外抛的力量讓趙阿塗再也撐不下去,他要松手了。

    火車轉正,沖勁十足地往前奔。

    這時候一道影子終于掉下車,整排的輪胎輪流碾過那東西。

    車上的官兵與白虎隊感到車身不停地顫伏。

    有人任務失敗,栽進車底盤了。

    他們停下動作,為死者默禱,祈求那個學徒兵的英靈與逝去的先皇同在了。

    帕一臉死灰,心情冷涼無比,看着車廂一節挨一節地聳下去,他希望輪下的學徒兵沒太多的痛苦死去。

    當他撓着大竹叢追到末節車廂查看,看到路上是一塊碾碎的墓碑,興奮地大吼:“哪個笨蛋的書包掉了,給人家當磨刀石好了。

    ” 那塊墓碑代替了趙阿塗,也救了他。

    之前他懸在車外,被甩來甩去,最後身子忽然一輕,不是騰空落地,是有人提起他的褲腰。

    一個肉迫火車的學徒兵及時攀了過來,勒住趙阿塗的褲帶,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