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号與螢火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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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市山先生無法回鄉探望,就在為亞細亞号的設計工作傷腦筋時,母女坐船“熱河丸”來到大連,給了他大驚喜。

    當時愛女已對為父的市山先生毫無記憶,隻會傻笑,加深了他的愧歉。

    某日,市山先生在宿舍的藤椅休息,被庭院裡笑聲驚醒,他看到妻子推着坐輪椅的愛女在兜圈子。

    愛女不隻笑,還對他招手,似乎她的病好了,能無憂無慮地過下去。

    市山先生被這安靜美好的時刻打動,淚流滿面,便把愛女的形貌融入亞細亞号裡。

     “這麼說來,亞細亞号是市山桑的愛女的化身。

    ”帕說。

     沒錯,趙阿塗接着說,車子配備自動加石炭與加水系統,它不隻車身是藍色,爐間也藍色塗裝,火室是可愛的半球狀,控制閥是加長鐵杆,說穿了,是獻給女兒的玩具。

    尤其是時速破百時,車輪的輔助杆會發出愛女的輪椅聲。

    時速一百二十公裡時,會出現第二個愛子的秘密,看似武士頭盔的機關車會被強風揉成溫和的女孩面孔。

     “哇!時速一百二十公裡!”衆人驚呼。

     “亞細亞号還有第三個圖騰。

    除了市山先生,沒有人知道第三個圖騰,因為她目前的最高速紀錄是一百三十公裡。

    ”趙阿塗說。

     “你好熟,果真是火車迷呀!”尾崎說。

     “說來遺憾。

    ”成濑說話了,“趙阿塗本來可以到滿洲的,一定能解開亞細亞号的第三個‘愛子的秘密’。

    ” 這時接力棒回到成濑手中。

    趙阿塗希望就此打住,倒是衆人懇求講下去。

    成濑借機數落人,他說,他聽到一些有關趙阿塗的耳語,這都不是對火車了解的人會說出來的。

    就成濑所知,趙阿塗在訓練期間,不隻學科好,術科更是吓人。

    很多人以為這是天生的,或許是,但努力更重要,趙阿塗光是投煤練習,掌握了快狠準,開爐門,趁火舌吐出前喂進石炭,照着十二個複雜區塊平鋪,厚度剛剛好,太少火力不足,太多會悶燒。

    平日在抛煤場鍛煉,假日随車見習。

    這種天天面對爐火,會得眼疾,閉上眼仍有火光亂跳的幻影,像直視太陽後灼傷眼,眼膜上烙下了殘影。

    苦練有了回報,等他擔任機關助士,日日跟火與炭搏鬥,一年後搏出成績。

    每鏟要一公斤石炭,能十分鐘内連投半噸重,一小時不停,三個小時多便把爐水燒到“蒸汽升騰”。

    這是行話,就是氣壓夠了,汽缸每平方厘米有十六公斤的蒸汽壓。

    這比常人快上一小時,奪魁了新竹州區域賽,繼而摘下總督府鐵道部的優勝,派往“滿洲國”參加“‘日台滿’機關助士石炭賞”,得不得獎是天命,能親炙亞細亞号才是福氣。

    成濑說,就他所知,大膽說好了,市山先生邀請趙阿塗參與亞細亞号的新紀錄,也許在下坡路段,少拖幾節車廂,多抛些煤,就能突破一百五十公裡。

    結果戰争吃緊,那年之後的“‘日台滿’機關助士石炭賞”停辦,趙阿塗也去不成了。

     大家聽了都插不上話,隻能意思到地搖頭,或發出歎息,用沉默的方式表達了無奈。

    過了一段時間,才有人惋歎,大家心想是誰的神經短路,反應慢,循聲看過去,發現竟是趙阿塗。

    他已眼眶紅潤,再度歎息,不過衆人看出那是贊歎。

     “學長,”趙阿塗用上比前輩或列車長更親密的稱謂,說,“謝謝你這麼提起,不然我快忘了自己曾是怎樣的人。

    ” 趙阿塗說道,他剛入行時最有熱忱,也糗事一籮筐,簡直能用“我有兩顆心髒面對工作”來形容。

    他記得那時,把夜班車駛入廠房已十一點,清灰箱時還是生手,水太少洗不幹淨,太多竟然把煤灰沖飛了,搞得自己眼睛痛。

    湧起的煤灰還弄髒了車廂,得拿抹布擦每張椅子。

    他記得整理火室時,還因為爐内餘溫,打個盹,舒服睡着了,半夜冷醒才跑到車廂椅躺着睡。

    隔天又輪七點的早班車,得四點上工投煤。

    值班人員在宿舍找不到人,從廁所喊到廠房。

    他聽到了吓醒,跳起來,大喊:“我早就待命了。

    ”還被誇獎一番。

    又比如行車時,得每分鐘往火室丢四鏟煤,上坡再多三鏟,靠站時又得添水加煤,整趟車沒多少休息,得邊吃飯邊投煤。

    有一次車上坡,急了,誤把石炭丢入嘴,便當丢進火室,拿出來時已經是一塊扭曲的鋁塊。

    他又說:“看各位笑,我還有更有趣的,某次尿急了,等個偏僻的路段對外解決,誰知風把尿吹回來,褲子濕答答,又自作聰明的靠近火室烘幹,不料火車急刹,害我又整個人撞上去,幸好!沒燙壞子孫袋。

    ” 輕松的話題引人發噱,又是一場驢打滾場面。

    笑罷,滾罷,大家的話題又繞回“愛子的秘密”。

    有人想,趙阿塗對火車如此熱情,應該見過不少圖騰,要他說出幾個特别的,給大家開眼界。

     “到目前為止,沒一個。

    ”趙阿塗說得令人失望,但随後說的卻引爆另一個話題,“沒一個的意思是,我現在就碰到了半個。

    ” 除了成濑,大家都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趙阿塗丢個眼神,向成濑詢問可以說這個話題否。

    成濑要趙阿塗仔細地說出原委,一字不隐。

    既然如此,趙阿塗毫不忌諱地說: “紫電就有個愛子的秘密,不過,至今沒出過,也不可能出現。

    ” 衆人喧嘩了,你一言、我一語的。

    有人事後諸葛,說他早就看穿天霸王這鐵殼子有個夢。

    “鐵夢”,大家都承認這詞用得好,又說,萬物都有夢,唯有人能召喚它出來。

    說來說去,大家又把眼神集中在趙阿塗身上,要他說下去。

     趙阿塗說,這也是市山先生說的。

    紫電由川崎重工業負責召集規劃。

    滿鐵設計部與他們多少有些聯絡,消息便是這樣流出的。

    原來是這樣,川崎團隊的吃住都在神戶的宿舍。

    負責打掃的老太太把庭院整理得好,茶花與梅花怒放。

    坐在門廊一邊抽煙與喝茶,一邊賞花,是團隊最棒的享受。

    後來老太太走樓梯摔倒,摔了腦袋傷重死去。

    好長一段時間,院裡的茶花無人照顧,黯然不少。

    有天,團隊在門廊喝茶時,一個團員走到茶樹邊,用平淡的聲音說:“唉!老太太死了,再也不能照顧你們了。

    ”奇怪的事發生了,幾十株茶花樹顫了一下,盛開或含苞的花瞬間落下來,不留一朵,落地聲仿佛哭泣不停。

    在場的團隊驚訝與感動,便在紫電嵌入圖騰,好懷念死去的老太太。

     說到這,衆人睜大眼,往車闆摸,也許耐得住性子用手磨蹭幾下,鐵闆會冒出老太太的臉,或打開火室的鐵門會噴出紅通通的火焰人頭。

    這下輪到趙阿塗笑了起來,打斷他們的扯淡:“市山先生吐露,紫電的時速超過一百公裡,便會出現愛子的秘密。

    ” “一百公裡?”有人跳起來大叫,繼承先前開玩笑的氣氛,對帕說,“會難嗎?少尉殿你在後頭推就行了。

    ” 衆人哈哈大笑,連嚴肅的成濑都笑了。

    等氣氛散去,涼風從外頭介入時,有人打了冷戰,感覺不亞于坐在時速破百的車上。

    沒錯,照趙阿塗的說法,本島還沒有火車破百的紀錄。

    紫電擁有D51俗稱“蛞蝓”的流線型機關車車頂,融合了專跑斜坡間的E10型蒸汽車,擁有減重的非鉚釘結構、罕見的三汽缸。

    但是它的強項是耐重,符合丘陵地形,不是競速用,最高紀錄也是在平路無拖車的情況下到達六十公裡。

    況且,紫電出廠就注定孤獨的命運,僅有的一台試驗車,不量産,沒有兄弟,沒有姊妹,孤單在世上。

    缺零件,維修困難,加速老化。

    它不會跑得更快,而是越來越慢。

     “隻能到達六十公裡了。

    ”趙阿塗說。

     “聽不下去了,老是說這種喪志的話,就像開火車的怕死了鍋爐爆炸,是不能由鐵道員口中說出的。

    ”成濑沉穩地說,口氣不是責備,倒像在苦難中給予鼓勵。

    他又說,“你們一定沒聽過穿高跟鞋的老太太跑赢穿布鞋的小夥子,我來說吧!” 成濑說,各機關車有各的體能,天生的。

    跑得快,跑得慢,出廠時幾乎被決定了。

    目前世界紀錄原是德國BR05機關車,時速兩百公裡,不久英國“綠頭鴨”機關車利用下坡路段創下兩百零二公裡時速。

    英、德屬寬軌,滿鐵也是,亞細亞号能跑出一百三十公裡是天時地利。

    這都不利本島的窄軌火車創紀錄。

    不過四年前,大東亞戰捷報頻傳時,本島各州乘興,費盡心思想破紀錄。

    新竹州占盡地利,最好的路段在山線三義下坡,但彎度過大讓車班人員不敢放手搏。

    嘉南平原鐵路直,打點某幾站的站長,免得他們把火車超速過站上報。

    他們打算用美國ALCO公司生産的DT型機關車破紀錄。

    但是問題出在機關士,在高速經過鬥南站,他自車窗伸手從月台拿下約一公斤重、像大型鑰匙圈的電器路牌套——某種火車的過站通行證時,或許太緊張,或許車速太快,即使戴上皮革套保護仍鈎斷手臂。

    台南州斷臂事件,讓車班人員不敢多試。

    誰知紀錄竟然被花蓮港廳的搶走了。

    花東線屬獨立系統的五分軌,比西部幹線的窄軌還要窄三十毫米,創紀錄的是L型機關車,屬于輕便鐵軌系統,又老又耗煤,跑太快容易燒軸,算是老太太級。

    打個譬喻,這場速度賽就像後山穿高跟鞋的老阿婆要跟縱貫線的年輕小夥子賽跑。

    關鍵在他們早有準備,把L型機關車的煙管通過、清爐、洗鼎,汽缸性能調好。

    勝負在于石炭,他們從金瓜石請了三位挖煤師傅,從堆煤場篩出俗稱的“鑽炭”——含炭高、煙少,每噸煤中隻有幾公斤——老師傅憑着錘子與數十年經驗,耗費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