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細亞号與螢火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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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們聚在天霸王上,燒着爐火,吃着練兵場送來的紅豆飯團,邊歡呼邊說好奢侈呀!他們是螢火蟲人尾崎和幾個白虎隊員,另有成濑敏郎與趙阿塗。

    這樣的聚會多少是促進彼此的和諧。

    帕的傷勢一團糟,但搞不死他。

    而且,他吃到更多的番薯蘸香灰。

    龍眼園還送來蜂王乳、花粉餅,還有奇怪藥品,要是說裡頭摻有隕石粉也不會奇怪。

    帕覺得要是誰送顆蘋果來,這場病就值回票價了。

    一群人吃到好康的,感到這是托帕的病,無以回報。

    大家聊着聊着,便聊起“愛子的秘密”。

     先講的是機關士成濑,“我希望大家以後不要再叫我‘運将’了,我不是開巴士的。

    我甯願去推火車的小表弟——輕便車,也不願開巴士。

    ”運将是運轉手的簡稱,屬于開車性質的司機,難怪成濑不同意。

     “傳令下去,誰再亂稱呼,就一起去推輕便車。

    ”帕說。

     先來笑鬧性開胃小菜,拉近彼此距離。

    之後成濑切入正題。

    他說,第一次聽到“愛子的秘密”是大正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左右,之前在訓練所沒聽過,或許這傳說隻有在奔馳的火車上才有生命力吧!大正十一年那年,鐵路縱貫線海線完工,好替代陡峭又浪費火車動力的山線。

    這讓台中市居民不滿,因為火車不走山線,來往得在追分站搭乘轉車,浪費時間,于是上千人走上街抗議。

    抗議人太多了,快把街道淹死了。

    他們像萬國遊覽會遊行,有人穿西裝、戴着紳士帽;有的穿和服或武士裝;有的扛着中國神像,跳着暈頭轉向的步伐;有的吹唢呐,乩童拿刀把自己砍出血;連打鐵匠、餅師傅、雕刻師、廣告牌師都走上街頭;自動車鳴喇叭,三輪車夫大吼沒山線、沒觀光人潮。

    夜晚熄燈抗議,大家在街頭遊行請願行駛山線火車。

    但鐵道部不妥協,還調動豐原和彰化的巡察來維持秩序。

    那時他在一輛由豐原調回彰化車廠的空客車上,還是剛上手的機關助士,衣服一天要給火舌燒壞幾個洞的人。

    成濑說,一路上,黑得像沒清過的煙管,隻有車大燈照亮的兩條鐵道發光到遠方。

    他脫去手套,拿鋁壺喝水時,壺蓋掉落,滾入座席下方的小空間。

    他伸手拿,冷不防被莫名的熱源燙着,隻能握着冰鐵闆才使得疼痛釋緩。

    他的手掌燙出個怪圖案,是立體三角形,中間有線條,像柳條那樣,說是火車的修繕符号也行。

    他記得那次的機關士叫廣田次郎。

    廣田次郎瞥了一眼後繼續從駕駛窗監看路況,說: “那是愛子的秘密,你很幸運,有人一輩子都碰不到。

    ” “愛、子、的、秘、密?” 成濑說,那時他默念着“愛子的秘密”,搞得自己笑了,心想廣田桑也真會開玩笑,想給燙傷的新手一個安慰。

    成濑又說,廣田次郎也看破他的心思,要把“愛子的秘密”說出時,火車進入台中市範圍,竟然出現詭異的風景。

    軌道旁點滿歡迎的蠟燭,約一公裡長,車過便搖晃,像是夢中水影一樣軟了。

    廣田次郎鳴笛警告,反而告訴大家火車來了。

    大家從小巷跑來,不論騎單車或跑步的,不論穿木屐或光腳丫,不論是小孩或撐拐杖的,他們眼裡泛着黑暗中也能看到的淚光,提燈大喊,火車來了,火車終于來了。

    成濑說,他還記得廣田次郎再次鳴笛回應,對窗外熱情地揮手,對他說:“再怎麼混亂與悲傷,火車都不會消失,是大家的夢,我們把夢載來了。

    ”廣田要成濑加足煤,開車廂燈迎接。

    成濑喂火車吃飽了煤,抓住空檔,往後頭車廂跑,臉上的汗水和煤煙灰攪成一道黑河,摸過的椅背,拉開的門把,全是黑糊,這才把九節車廂的燈全打開。

    這時候,成濑看到窗外鐵路沿線的民戶燈也開了,以扇形的方式蔓延下去,直到全台中市燈亮,遠方放煙火慶祝,那好像地上沒處跑的燈火沖到天空。

    成濑感到這車廂不空,而是載了滿滿的燈光來釋放,他隻消開窗,火光傳染下去,直到世界都亮了。

    他說,這或許是燙到“愛子的秘密”後帶來的美妙經驗,一次就好,就此生滿足了,那是鐵道員最好的回憶,好到能在每餐吃飯時,子孫要挾你再說一回,很煩人了。

     “前輩,我是第二次聽你說。

    ”趙阿塗記得很清楚,“上一次是在火車行駛大典的前一晚。

    ” “你不是我的孫子,也不要逼我再講第三回。

    ” 帕催問:“那‘愛子的秘密’長什麼樣子?” “長什麼樣子?各式各樣的都有。

    ”成濑繼續說,“故事的源頭很遠,這是那次之後廣田桑跟我說的。

    ” 成濑說,“愛子的秘密”的源頭來自内地,事情是這樣:有個少年要去打日露戰争,在車站遲遲等不到情人愛子前來送行,便走了。

    他被編入戰況最激烈的陸軍第三軍,沒死也半條命的那種。

    日本赢了,少年隻輸了一雙眼睛,戰火中被霰彈炮擊瞎。

    少年回到内地後,才聽說了女孩曾去送行。

    女孩算錯日期,比實際日期早去一天,等沒人,整列車都沒軍人,傷心地坐上那班車消失了。

    少年聽了,隻發出啊的一聲歎息,已不再說話。

    足足有三年時間,少年搭上經過那車站的任何班車,從最後一節車廂摸索到第一節,找什麼似。

    找過的班車用貼紙在隐秘的車椅底下作記号,不再重複找。

    有一天,少年碰觸車窗玻璃,說,愛子,我找到你了。

    那玻璃上什麼都沒有,當男孩哈氣,依稀出現某個女孩的剪影。

    少年把窗玻璃拆下後,帶走了。

    人沒再出現。

    這個奇怪的傳說後來成為不少火車設計者的迷魅,也在自己監制的機關車上放入愛子的秘密,用來紀念父母、愛人、妻子或一條寵物狗。

     “不如這樣說,如果把機關車當作少女,‘愛子的秘密’是設計者在少女身上黏了一顆痣,那是少女最美的地方。

    ”成濑說。

     白虎隊都睜大眼,認為這譬喻再妙不過。

    這時趙阿塗接話了,說:“前輩說得沒錯,有人把‘愛子的秘密’叫作‘少女之痣’。

    ” “要碰到這顆痣很難。

    不過,如果你從小就愛上這個少女,不用碰觸她的身體也能知道痣在哪。

    ”成濑看得出大家很驚訝,又說,“眼神,每輛機關車都有眼神,她會用眼神暗示出那顆痣在厚重和服下的哪裡。

    ” “那不就從小就要跟火車戀愛,才有這本事。

    ”尾崎笑着說。

     “沒錯,從小愛戀的人。

    趙阿塗,你說說看,如何與火車談戀情。

    ”成濑的肯定讓大家笑得更大聲。

    接着,他把話題丢給趙阿塗,指着火室旁、那個玻璃罐裡的藍色機關車明信片,說:“就從亞細亞号說起吧!” 成濑說得嚴肅,毫無笑意。

    白虎隊笑不下去,把頭轉向趙阿塗。

    趙阿塗扭捏了好久,在成濑的肯定下才說出。

    他說,那是小三時,他的打掃工作是把辦公室的報紙裁成衛生紙,挂在廁所的鐵絲鈎。

    有天,報紙上有幀照片吸引他,是奇特造型的機關車。

    他把那張半開的報紙拿給一位本島老師,硬着頭皮讨下報紙,還要求說明。

    本島老師用客語說,那台火車叫亞細亞号,在滿洲行駛,而且整台車是藍色的。

    之後,趙阿塗跟同學要了點水彩,把車身塗成藍色,貼在房間,常看着看着就笑了。

    而且每天放學會繞路到三公裡外的鐵路,等亞細亞号經過。

    四年級開學換了教室,他看到黑闆邊挂的亞洲地圖後流淚。

    滿洲不在台灣,亞細亞号不可能經過這附近的。

    趙阿塗說,說來好笑,擦幹淚,放學後照樣到三公裡外看火車,又對自己說,既然亞細亞号不會來,有一天一定要去滿洲找它。

    接下來幾年,趙阿塗成了廁紙王,義務剪報紙,看到有關亞細亞号或其他火車的新聞,一概剪報,遭同學笑為“火車憨(火車迷)”也樂。

    到了六年級,他郵購到一張英文版的滿鐵時刻表與亞細亞号解說。

    滿鐵是打造成穿過露西亞銜接歐洲的示範性鐵道,難怪有英文版。

    拿到這份說明,他樂極了,買了字典自學英文,拼音也勉強學。

     趙阿塗當場秀了英文,“你們聽聽看,斯科久(schedule)叫時刻表,絲等訓(station)叫驿。

    ” 趙阿塗又說,不出一禮拜,翻譯翻完了,還加上手工繪圖當作畢業展。

    後來考上了機關助士,在“鐵道現業員教習所”學透視圖與立體圖課程後,繪圖精進。

    他整整花了三個月,用五張全開的牆報紙畫成了帊西納(パシナ)——亞細亞号系列中最流線型的機關車,有兩米高的紅色輻狀動輪,子彈形弧度,車身會爆開藍色光芒——可是在繪圖過程,他發現帊西納的主從輪之間多了輔助杆,千也想,萬也想,想不透道理何在,便寫了信到滿鐵設計部請求釋疑,那時他是毛頭小子,語氣狂傲,又愛開玩笑,信中說輔助杆不會是“愛子的秘密”吧!一個月後意外有了音訊,回信的市山先生說,沒錯,“那就是愛子的秘密,當帊西納時速超過一百公裡時,多虧那根輔助杆,機關車會發出奇異的節奏聲,那是火車跟荒野間的私密呢喃。

    ”随信寄贈一組十二張以亞細亞号為主題的明信片,并貼上四分錢郵資的亞細亞号郵票,未蓋郵戳。

    趙阿塗說,此後他與市山先生成了莫逆之交的筆友,每月通信一回。

    市山是設計部課長,五十餘歲,亞細亞号設計團隊的總召。

    彼此熟稔後,他吐露了亞細亞号的設計靈感來自愛女。

    那時,他女兒是十餘歲得了怪病的人,慢慢失去記憶與身體萎縮,唯一愛做的事,是每日下午由她母親推着輪椅到附近的田野看火車。

    但是,煩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