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裡有番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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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的屁響,全身發酸不對勁。

    這種關系得從帕的天生異能說起。

    帕出生兩個月就會爬,因為命克爺娘,由不信邪的劉金福從“龍眼園”帶回撫養。

    帕忘不了那天,有個頭上長了黑尾巴的人要他背一捆棉被和草席,艱困地爬了四公裡,來到樹蕨比草多、潮濕濃過雲的山谷居住,一住就是十年。

    如今,帕每日放學後,把日文書和制服挂在墳邊的小屋,換上台灣衫走入籬笆。

    這天,帕轉家後主動對劉金福提及,恩主公被人打爛了。

    劉金福問:“誰打爛的?”帕頓了會,說:“四腳仔。

    ”在村人眼裡,日本人跟狗一樣吠人,故稱“四腳仔”。

    劉金福又問:“那四腳仔叫什麼名?”“鹿野千拔。

    ”帕才勉強說完日本名字,狠狠吃了劉金福一巴掌,哪躲得去。

    帕犯了大忌,因為在劉金福的竹籬内不能說日語。

     劉金福得發明新詞彙,對抗那日語,手表不叫時計,名喚“日頭盒仔”;巴士不是自動車,叫“木包人”;西紅柿不叫“橢蔓多”,是軟柿仔;百香果不是“橢結索”,叫酸菝仔。

    但是,劉金福發現要對抗那些日語,簡直像要躲陽光一樣困難,它們如此頑劣地滲入生活,影響思維,甚至在夢裡化作蝻蛇作怪,于是劉金福學會消極對抗。

    每當帕在言語中夾雜日語,劉金福會大吼阻止。

    如果帕說我要去“便所”,劉金福怒聲響應“給我惦惦”,雖然他還不知道“便所”是什麼,絕對不是好東西。

    又有一回,帕拿回香噴噴的面包,說我們來吃“胖”!劉金福拍掉面包,踩個爆炸不說,還怒罵:“給我惦惦,這叫‘阿督仔(洋人)的包子’,當我憨瓜呀!”帕也學乖,省下很多山下學到的艱澀詞句,用“這個”或“那個”模糊帶過去,也躲過那些不必要的挨罵。

    于是談話變成:“好了,山下的這個已經那個了”。

    或者:“那個現下變成了,唉!自家想吧!”甚至是簡化成“那個已經那個了”。

    劉金福答得更妙:“對,都那個了。

    ”到底怎樣了,劉金福全然不知,但是隻知要說清楚“那個”會中了帕的詭計。

    不過,最近帕經常多嘴地形容火車,用詞超過這個、那個的,這沒有引起劉金福的不快,反而讓他數度動念想要下山去看。

     在扇了帕一巴掌後,兩人安靜多了,這時山下傳來火車的尖銳笛聲,清楚可辨。

    劉金福心頭癢,要求帕準備“馬擎仔”,準備下山看看那家夥,省下這個、那個的溝通,也能化解祖孫這時的僵持關系。

    所謂馬擎仔,是改良自扛木材的工具“竹擎”的一種座椅,架在帕的肩上,方便劉金福乘駛。

    劉金福用纏頭——某種老時代的黑長布,把腦後的長辮子攏起來,騎上帕,才左潑風來,右甩雲去,就晃到幾裡外的莊子。

    在那裡,天空醜了一匹煙,像虬竄的龍,龍尾散開來,濃稠的龍頭卻鑽進火車煙囪,鑽個不停。

    火車跑出五座山外,巨聲泛在十座山内。

    從煤煙的厚薄來判斷,帕馬上可追上,讓劉金福被鐵獸吓着,要是能罵上它幾句更好。

    馬擎仔快奔,震得劉金福渾身的關節吐酸水,骨頭快拆了,便踩帕的肩暗示,說:“你莫憨了,山裡沒火輪車,那種行鐵枝路的,在縣裡才有。

    ”帕聽了這話更是硬頸地要載他去瞧,直到劉金福又說骨節篩出粉了,才愣下腳。

    劉金福說得是,那怪物不會就此消失,總會再來,不急一時。

     難得下山,劉金福要帕在莊子多繞幾圈,給人看看,也看看新世界。

    村人稱這對祖孫為“兩子阿孫”,便猛喊兩子阿孫來了。

    他們看到劉金福,歡喜地喊他“老古錐”,有骨氣跟日本人耗;見他走了,在後背笑“死硬殼”,在山頭當窮土匪、又搞什麼食飽閑閑的鬼皇帝。

    兩子阿孫搮了幾圈,把孩子都吸引來,劉金福用老時代的講法,說剛剛的叫火輪車,它靠的站叫“火輪車碼頭”。

    村童報以熱烈的掌聲,覺得這老貨仔真行,把火車說成流動的火,難怪車站叫碼頭。

    他們最後停在有錢的阿舍家所設的報紙欄。

    頭條仍是日軍爆擊珍珠港,快一個月了,報紙沒換掉。

    帕大聲說,阿公你看,米國人輸了。

    劉金福唯一反駁的是把米國糾正成“美利堅”。

    說罷沉默了好久。

    這幾年來,劉金福每回下山便以騎在帕肩頭的方式,吸引小囝仔來讀報紙,教導夾藏在日語中的漢字。

    自從日中開戰後,開始禁絕漢文化,漢文報紙漸漸沒了,連學校每周一堂的漢文課都取消了。

    經劉金福的教導,這些村童已習得十幾個漢字與讀音。

    但是他們玩心重,總是顧不好腦殼中的漢字,常不小心讓字從耳朵溜走。

     這時又像往昔,劉金福要村童在擠滿孑孓字的報紙中,挑出俗稱“正字”的漢字,來個教學。

    帕在山上是條蟲,下山變成龍,在莊子反而胡來,常常領着村童和劉金福戲耍。

    帕在地上用腳趾寫下“内地”,幾個孩子見狀,手指停在日文報的不同處,卻是同字。

    劉金福知道這是挑勢,怎麼會問題一樣,便生氣說:“教不精,這不是講過了,仰般忘記?”他再仔細解釋,内地就是唐山,我們從那兒來的,然後用俗稱“正音”的漢音念上一遍内地。

    孩子王的帕會猛搖腳闆,小孩便大笑地喊:“錯,内地是日本啦!”用日文頂了回去。

    劉金福怒說這些日文是孑孓字,說出的是蚊子音,講的是吸人血。

    四腳仔不是人中胡,就是屐仔腳,那講的、穿的、用的都是唐山早就丢掉的垃圾,才被狗仔叼去東洋用。

    你們小囝仔颠倒學,不學一手,學二手的,譏衰人。

     帕覺得劉金福很老古闆,壯膽跟他唱反調,說:“那火輪車是哪來的?人家說是内地貨。

    ” 劉金福歎了口氣,喃喃自語,說那一定是“木包人”,這世上沒有不用鐵枝路就會轉大彎、爬大坡的火輪車,要是有,肯定是唐山貨。

     “阿公,我們可以坐火輪車去看阿興叔公。

    ”帕忽然說,“你不是講,要帶我去看他。

    ” “你阿興叔公沒閑,過年才去看吧!”劉金福忽然提高音量,對四周小孩說,“大過年時,記得上山來領糕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