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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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與解除身心障礙。

     老人身體有些虛弱,長時間風餐露宿和體力透支讓他的心髒疾患變重。

    朝聖路上常有人死在途中,他對自己也許會赴死的前途保持态度平靜,但仍希望在活着的時候靠近惹覺,盡量往前走。

    現在他覺得越來越困難,四肢無力,腦袋昏沉,一坐下來就想閉上眼睛昏睡。

    身體在竭盡全力維系住意志,意志仍恍恍惚惚不時會脫離而去。

    他臉色慘淡,四肢無力,并且出現發燒與水腫。

     雀缇替他把脈,給他服下有濃郁麝香氣味的棕色粉末。

    走出帳篷之後告訴大家,老人狀态嚴重,也許這一兩天就會離世。

    旅人們知道雀缇會行醫,鄭重把桑卻老人托付給他們,另有一個年輕人圖西留下來幫忙。

    圖西的故鄉與老人所在的牧區位置比較近。

    其他人各自從有限的物資裡面分出一部分留下。

    他們要迅速前行,不能拖着不走,也不能丢下老人不管。

    所以遇見雀缇與無量深感是最好的安排。

     無量請他們放心,說,無論老人狀況如何,都會安頓好他的歸宿。

     四位旅人整頓行裝之後繼續前行,留下無量,雀缇,老人和圖西。

    他們把老人安置在帳篷裡,雀缇一直幫他按摩,定時讓他服下藥物。

    老人仍逐漸進入彌留。

    雀缇安慰他,人的一生能見到神山一次,是重要的功德。

    轉山一圈能洗去一生的罪孽。

    你雖然沒有朝聖惹覺,但已走在朝向它的路途上,這一世的障礙與錯誤仍可以被淨化。

    人的發心最重要。

     老人微笑,點頭,說,我小時候在祖輩口中聽到關于惹覺的贊誦,現在仿佛看到它的峰頂閃閃發光。

    請你們帶上我與妻子的佛珠。

    如果路過惹覺的谷地,把我們兩人的佛珠留在那裡。

     桑卻陷入昏迷,無量開始持續地誦經。

    圖西負責照顧火堆。

    淩晨三四點的時候,無量感覺老人陷入彌留狀态,需要用破瓦法引導他的心識進入中陰。

    他從筆記本中撕下一頁紙卷起來成為管筒狀,貼近老人的右側耳朵,低聲而清晰地說,桑卻,現在死亡已經來到你的身邊。

    不僅是你,所有衆生遲早都會面臨此刻。

    現在放下你這一生的得失成敗,以及任何歡愉或悲傷,你的心識即将要脫離這具肉體。

    努力地集中意識在頭頂。

    把自己的覺識導引到梵穴。

     不管心中出現任何場景,聽到任何聲響,不要害怕也不要執取。

    記住,把這一切認證為你自身的相。

    這些境相、這些聲音,是光明和清靜的實相顯現。

    放棄一切攀援、欲望和執着,把你的意識投入本覺虛空。

    當你離開這個血肉和合的軀體時,告訴自己它是短暫的幻影。

    保持清淨心,并把心與虛空結合為一。

     無量把老人的身體擺設成右側卧,頭朝北,讓生命氣能從左鼻孔出去。

    他揉搓老人的頭頂,輕拉頭頂梵穴的頭發,讓意識從這裡離開。

    他反複提示老人,并緩慢而大聲地為他念誦中陰身救度法。

    雀缇把一顆代表如意吉祥的藥丸放入老人的嘴巴裡,把一個寫上密咒并用特殊方式加持過的圓形布塊放在他胸口上,咒字朝向亡人。

    之後,他們三個人圍坐在老人身邊,持續為他唱誦道歌,念誦六字真言和百字明。

     無量說,老人這樣死去多麼清淨,身邊無一物,沒有财産,沒有眷戀或貪戀的東西,沒有深愛或厭惡的人出現。

    如果人在生前經常思維死亡,通曉空性的真理,即便死亡顯前心也是平靜而自由的。

    這不是終結而是又一個開始。

     天色漸亮,桑卻去世。

    他看起來面色紅潤,臉上有一種平靜而放松的神情。

    無量對圖西說,屍體一般要放三天,至少需要靜置二十四個小時,然後再想辦法處理。

    圖西說,他知道往東再走十公裡,有一個小村莊,他會走過去叫人,給老人進行葬禮。

    這個方向與去惹覺不同,就不再耽擱無量與雀缇的行程。

    他讓他們帶上桑卻老人的佛珠先走,并一再道謝這極為重要的幫助。

     他們問這個年輕人為何獨自出來朝聖。

    他說,他的父母在一次瘟疫中雙雙死去,現在他是孤兒。

    他想替父母洗淨障礙,完成心願,所以決定要完成惹覺的轉山。

    他們給他留下食物。

    雀缇把自己戴着的一對純金耳環摘下來交給圖西,讓他可以作為對葬禮儀式的酬謝。

     再次出發。

    離惹覺已經很近。

     5 路開始越來越難。

    氣溫寒冷,有時風雪交加。

    道路愈加漫長而艱辛。

    蒼茫天地,又隻剩下他們兩人獨行。

     越過數座高山。

    每攀爬到一個高峻險惡的山口,會有瑪尼堆和經幡,這是向山神祈禱的地方。

    人們祈禱它護佑旅人安全通過,抵達目的地。

    雀缇與無量按照路過的行人的方式,在瑪尼堆上增加一塊石頭,懸挂經幡,高聲祈禱與贊賞,傾聽山谷回音。

    無量說,留下我們的禮贊和祈禱在萬水千山,供養給無盡無形衆生及有形山河。

    這是把自己奉獻出去的最好方式。

     在冷冽而肅殺的夜晚,他們面對靜默的天際線,看到黑色山崗綿延起伏,仿佛剪紙貼在荒原盡頭。

    一輪孤月當空,滿天閃亮的繁星逐一躍出。

     她說,在村莊裡有說法,人不能數星星,因為當人數星星的時候,星星也在數人。

    老人們說,那發出藍光的是年輕的星,它很熱。

    發黃光的是中年的星星,也是最多的。

    發出紅光的是垂亡的老年星。

    發白或發黑的即将死去。

    據說太陽在臨死之前也會慢慢變成紅色。

    太陽一死,地球一定也會死去。

     他說,天空是一本精确的日曆。

    太陽和星星決定了季節、食物、溫度,月亮則決定大海的潮汐和許多動物的生活周期。

    包括人身體内的循環周期。

    人應該珍惜大地母親,尊重和養護它。

    而不是去挑戰它,征服它。

    看到天上繁星,感受到宇宙的存在。

    感受到天地萬物井然有序,彼此之間錯綜微妙密切關聯。

    沒有一件事物是孤立的、固定的,沒有一件事物具有善惡或悲喜。

     經過一面空曠的冰湖,積冰很厚。

    兩旁高山險峻,藍天沒有一片白雲,也沒有一隻鳥飛過。

    萬籁俱寂,隻聽到腳下冰塊微微碎裂。

    他們看到河床下面浮出僵硬的屍體,是朝聖途中因各種原因而死去的人,沒有條件進行葬禮,同行的人隻能把屍體投在湖裡。

    他們一邊小心過河,一邊為這些死者的靈魂誦經和祈禱。

     持續穿越蓮花狀的往四面輻射的山川,向惹覺行進。

     在即将攀爬海拔六千多米的卓瑪崗拉山口時,他們在谷地裡紮營,決定次日天未亮出發,以防白日天氣變化雪崩嚴重。

    翻過山口将進入惹覺的中心。

    海拔七千多米的主峰是衆人從未攀登的,是神聖的領域不可侵犯,否則會遭到懲罰。

    有人試過,但有去無回。

    他們将圍繞主峰而行,順時針繞行一圈,然後從另一側的山坡而下,繼續南行。

    直到去往四百多公裡之外的聖城犀地。

     在這裡已能夠看到惹覺巍然聳立,突破雲霧呈現金字塔形山峰。

    白雪皚皚的峰頂,在繁星閃爍的黑色天空的映襯下,在遼闊深邃、與世隔絕的寂靜中,仿佛被賜予神谕的一把利劍,雄猛而聖潔,一輪圓月懸挂于天際。

    無量輕聲說,惹覺常年雲霧缭繞,能夠看到它露出整體的時刻很少。

    如果看到這是吉祥的緣起。

     淩晨四點,當她醒來,發現帳篷内一片漆黑不見光亮,身邊屬于無量的睡袋是空的。

    外面有火焰燃燒的聲音,還有隐約歌聲。

    她走出帳篷,空氣酷寒,無量獨自坐在幹涸的碎石河灘上點燃起一堆篝火。

    他融化冰雪煮奶茶,用清亮的嗓音在唱歌。

     太陽月亮和星星, 是藍天上的三種寶, 照亮人間要靠它, 五谷的豐登要靠它, 願三種星星永不變, 為了永存祝吉祥。

     雪山石山和草山, 是大地上的三種寶, 奔流江河的源頭, 滋潤莊稼的甘露雨, 願三種寶山永不變, 為了永存祝吉祥。

     五谷六畜和人的智慧, 是人世間的三種寶, 消滅饑荒要靠它, 人間的平安要靠它, 願三種寶貝永不變, 為了永存祝吉祥。

     他的聲音磁性而溫存,曲調優美。

    看見她出來,說,這是我們家鄉古老的歌謠,母親喜歡這首歌。

    在我小時候,經常聽見她在幹活或哄我睡覺的時候唱這首歌。

     現在為什麼想起來要唱歌。

     大概覺得心裡真正地回到故鄉。

    他微笑,想了很久的事情終于實現。

    還有你跟我在一起。

    他說,以前讀過一首詩,說:山巒靜谧,群星璀璨,時間在其中閃爍。

    呵,在我野性的心裡,永恒在露天度過一宿。

    現在這一切确實完美。

     她攪動奶茶,把他随身帶着的木碗裝滿。

    木碗老舊遍布使用的痕迹,碗沿镂刻一隻線條拙樸的蝴蝶。

    他說,這是我在瓊持寺自己做的。

    通常用紅楓或白楓老樹幹上糾結的毛瘤部位,因為那一塊地方特别堅硬。

    需要車制打磨并仔細地抛光。

    師父說,木碗對來自夏摩山谷的人來說,一生擁有一隻就足夠。

     我跟随師父,學會做各種手工藝活。

    在寺院做電工,做木工,做桌子椅子,給僧人做木碗。

    我們十幾個重要弟子陪伴師父一起,用雙手建立起禅修中心。

     為什麼你決定在加德滿都留下來。

     我遇見命中注定的上師,大概他早已等在那裡。

    但我需要經曆一段過程,用痛苦把自己真正淨化完畢才能回到他的身邊。

     他說,在加德滿都山谷,充斥着腐爛的垃圾、焚燒屍體的氣味,沙石路彌漫被揚起的灰塵,汽車和卡車濃煙滾滾,但它也是苦修者、瑜伽士、遊方僧、靈性導師、西方嬉皮士們聚集的樂土。

    在他們的眼中,這個到處都是破敗神廟的地方是極樂淨土般的世界。

    有人在這裡吸食大麻,有人在這裡尋找涅槃的道路。

     我找到一間廉價旅館,那裡有大麻的香氣,西塔琴顫動而清靈的曲調。

    大概由于長時間流浪,我連續昏睡,有時喝點水吃幾片面包,足不出戶。

    夏季天氣炎熱,我在房間裡睡覺,中午時被熱浪熏醒,發現自己渾身被熱汗浸泡,頭發也濕透。

    我迷迷糊糊躺着,在暑熱、汗水、恍惚與虛脫般的煎熬之中,腦袋卻好像被一道亮光劃過。

     在這個突然的瞬間,我“看見”自己。

    看見肉身裡面的我,看見恒久的心識。

    我意識到人其實是不死的,因為心識是不滅的。

    它是“我”,而這具肉身隻是一個暫時的容器。

     死亡時,這個“我”将會脫離容器而去,投入嶄新的肉身展開另外一次生命形式。

    如此持續不斷,感受生老病死,經曆人世苦難。

    生生死死,人的受苦不會停止。

    這是輪回。

    我第一次離輪回的顯現如此之近,它并沒有被推斷、論證,而是在突然之間進入我的覺受。

    眼前的世界由此被撕開一道裂縫,露出真實,這種認知在當時讓我覺得極為恐懼以緻渾身汗毛凜起。

     我也曾經與别人相同,隻相信經驗和邏輯,不相信眼睛不能看到的、耳朵不能聽到的、頭腦不能想象到的事物。

    但在這個經驗裡,我沒有通過任何人的理論或傳遞,而是直接進入輪回的内在經驗。

     當時同屋有兩個英國嬉皮士,是一對愛人。

    他們從印度果阿遊蕩而來,為瓊持寺的禅修課而停留,已經居住一年多。

    他們極力邀請我一起去寺院裡聽課,也許覺得我看起來如此虛弱和沉淪需要出手相助。

    我反複發燒,咽喉發炎,有時沉默不語有時脾氣暴躁,在經曆最後一段極為困難的隧道。

    他們帶着我,走過車轍和岩石密布的泥濘路,攀爬到山頂。

    我看到綠樹叢中一座遠離塵嚣喧雜的寺院。

     則旦師父的花園栽種着很多松樹和大麗花,他講解禅修之道,當時一百多個聽衆席地而坐,鋪着粗麻墊子,大多是西方嬉皮士。

    他們衣着奇異,披頭散發,很多人有刺青紋身,打各種鼻釘耳釘。

    這樣的一幫人聽聞教法的态度卻認真而投入。

    這些學習者長期跟随他,什麼樣的人都有。

    師父剃發,剛剛長出一些雪白的短發。

    他的英文雖帶有生硬的口音但簡潔明了,他的眼睛落在每個人的臉上,微笑示意,眼神如同天上降落的花朵。

    他看起來總是面無疲色,講課聲音洪亮,精神矍铄,也許是長期持戒、練習禅定及生起廣大的菩提心的原因。

    但事實上他有無法治愈的疾病在身。

     會場有時鴉雀無聲,有時爆出陣陣笑聲。

    當時他在法台上開示,如果我們要來形容佛性,彌勒尊者在“寶性論”裡曾經用過一些比喻,它是包在破布裡面的金佛像,埋在貧民窟地下的寶石,蜂群聚集其上的蜂蜜,腐爛果實中的種子,埋于泥濘之下的黃金。

    佛性是我們的本性清淨,每個人都具有,但我們忽略和遺忘它。

    同時業力與習性會把它遮蔽。

    我們有時甚至懼怕最深的本性。

    害怕一揭開,看到的是羞恥、脆弱、邪惡、傷痛。

    記住,一切煩惱與障礙可以轉為道用。

    這是心裡的無盡寶藏。

     人們聽完後散去。

    我留在最後離開的人群裡面,慢慢排隊靠前,跟随衆人與他道别。

    走到他面前,他突然伸出手搭在我頭頂,把我的額頭拉向他彼此碰觸。

    當他溫暖的額頭貼碰到我的前額,不知為何我流淚不止,感覺終于回到家。

    從未有過的知足和甯靜把我包裹。

    他也許在用完滿而平衡的心識狀态滲透我,用他的存在啟示與淨化我。

     我輕聲說,師父,我想請教一個問題。

     請說。

     我走過太多的路,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安定下來。

     他說,你從哪裡來。

    我愣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那一刻我的确想不清楚自己的來路,在旅途漂泊多年,甚至從不計劃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