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缇

關燈
已抵達的人從來沒有任何回音,隻留下稀少而隐秘的訊息。

     經書沒有告訴你,曼荼羅淨土并非如我所居住的山洞,是物質存在。

    你觸碰不到它的行迹。

    有一類修行者以抵達曼荼羅淨土為目的,認為靈魂抵達那裡可以避免無盡輪回,可以獲得休息。

    但這樣的地方并不存在。

     我要試一下。

     你的個性一意孤行,我隻能放任你,由你在決定的選擇中去經曆坎坷。

    現在我為你蔔卦。

    他随身帶着三枚古舊的暗褐色銅錢,讓我抛擲。

    接連抛三次,有些正面,有些反面,記錄下來計算。

    他觀察卦象,說,你七年之後出發去旅行,有一處高山之中的國度,在它的北部和西部有神靈居住的雪山高峰。

    抵達之後尋找河流交彙處的廟宇,走向會發出聲音的佛像。

    如果遇見一位男子,他與你有很深的緣分。

    這種緣分超越此世的關系,他将帶你去尋找曼荼羅淨土。

     為什麼要在七年之後。

     你需要做好準備。

    他也要做好他的準備。

    你積存福報,他也如此。

    因緣具足才會再度相逢。

    如果有前緣,我們會得到伴侶,不管是生活的伴侶還是修道的伴侶,這需要因果福報。

    種下過什麼樣的種子,得到什麼樣的果實。

    不可強求。

    強求會令人苦痛。

    有緣的相遇,不管彼此之間錯過多久,當你們會合,泉水般的喜悅和甯靜噴湧而出。

    這些表征讓你得知所遇見的人,他在你的生命裡到底占據什麼樣的位置。

     你看到我所有的前世了嗎,師父。

     過去種種一切都已倒映在我們今世的生命裡,如同水中合歡樹的花影,無二無别。

    今世的生命,不過是讓我們擁有嶄新的機會去體驗人生。

    雀缇,為何還牽挂前世。

    此後你回歸紅塵,開始另外一種方式的磨練和修行,跟衆生為伍,與他們同在。

    在塵世中去修行,與諸世間法接觸,一邊學習把心收攝起來,一邊讓心解脫。

    人生在世最大的修行是克制自心,調禦自心。

    治水者引導水,制箭者矯治箭,木匠雕飾木材,修行者要學會調禦自己。

    不論做什麼,将這種甯靜和專注的心境延伸。

    如果覺知被淨化,萬物将顯現其本有而無限的面貌。

     他站在山崖邊,看着山頂盤旋的飛鷹,給我最後的開示。

    說,帶上你的白海螺,記得回家的路。

    臨走之前,在右手腕戴上這枚白色右旋海螺。

    閉上眼睛,看到漆黑之中迎面有一團耀眼的光亮,火焰般燃燒照亮你的眼睛。

    要注意這一刻的照會,跟緊光亮。

    你要回家。

     他決定在山洞裡閉關七天。

    不讓任何人打擾也無需送飯。

    我意識到彼時大限已到,另找附近一處山居暫住,每天隻是不斷地為師父、為肚子中的孩子誦經。

    七天以後,淩晨大雨傾盆,清晨時雨停,陽光閃耀,山谷裡的翠雀花一夜之間全部開放,野鹿鳴叫,蝴蝶飛舞。

    我跑到師父的洞穴,打開封閉木門,看到裡面一盞大酥油燈剩下最後一絲光亮。

    師父不知所蹤,地毯上留下他的牦牛毛外袍,散落一些指甲和幾縷頭發。

     我在洞穴裡為師父祈禱一個月。

    按照他的指示下山,一路往東,來到六百公裡之外的雲停。

    他對我說,看到“停”字,就要停下。

    雲停的山谷中有一面大湖,旁邊一面小湖形狀如同葫蘆,山坡上長滿野茶樹,百鳥群集,山峰秀美。

    當地人說山頂有洞穴,居住着神女。

    他們供奉神女獲得祝福。

    這裡氣場澄淨,仿佛與世隔絕的桃源勝地。

     那時夏季,湖面上開滿水草綻放出來的白花,花朵在水浪中沉浮。

    透亮清澈的湖水來自地下水,幹淨如同甘露。

    我在深僻湖灣邊找到被人遺棄的一處舊居,木樓敗落,花園荒草叢生。

    我一點點建設和修補,以此為居留地。

     在花園裡種蔬菜,草藥,種下玉蘭、茶花、桂花樹,疲憊時在木廊入睡,醒來時看見天空轉黑,繁星點點,璀璨奪目。

    懷孕後肚子慢慢凸出,有時用手撫摸肚子,感受胎兒在腹中遊動玩耍。

    因為從小在山上洞穴裡跟随師父長大,受過訓練所以心靜如水,即便獨居在深山僻壤也沒有畏懼或疑慮。

    上師居住在心間。

     雖然身體拖累,仍時常獨自爬到附近的低矮山丘上,欣賞霜染後的紅楓美景。

    跟随師父學習洞徹萬物的真相,突然之間發現可以無障礙地使用所有學習過的技巧和理論。

    沒有煩惱,也并不覺得孤獨。

    孩子出生之前,黃昏時的天際經常呈現獨特的圖案。

    層層疊疊的雲朵彌漫,仿佛海洋波浪湧動。

    天空的顔色明淨、透藍。

     花園裡的桂花落盡之後,一天晚上開始下雨。

    仿佛天地想清掃一下塵埃,濕潤而清淨,夜雨淅淅瀝瀝。

    清晨我在院子裡,看到湖對岸有一道高而遙遠的彩虹橫跨山谷兩端,經過花園,覺得這是吉祥的征兆,便收拾好随身東西劃船出灣,去村莊裡接生婆的家裡。

    随身戴上師父贈送的綠松石項鍊。

    把花園裡剛綻放的白色月季采下來紮成一束,準備做供養。

     我的父親是誰。

    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一個畫壁畫的人,到處流浪。

    哪個寺院需要畫壁畫,他就住在那裡工作。

    他沒有家。

     你們再沒有遇見嗎。

     沒有。

     生下我以後,你為什麼又決定離開雲停。

     師父說,停下來隻是休息。

    要磨練自己,檢驗自己的修行,就去紅塵中。

    當你一歲時我們去C城。

    我懂得草藥、占卦,就行醫,給人蔔卦。

    我生下你之後有一些改變,再也見不到無形中的衆生,但能夠看到人的過去、現在、未來。

    見到他們的臉,腦袋裡自動浮現出他們的信息。

    我不能完全說盡,這對他們來說沒有必要,對我來說也是禁忌。

     那你也能預見自己的未來嗎。

     其實每個人都可以。

    我們觀想現在每一個起心動念,每一次身口意的發生,就能預測到未來。

    過去是因,現在是花,未來是果。

     你喜歡我的父親嗎。

     我見到他隻有一天。

    我們共度一晚。

    我想那天我們是愛戀彼此的。

    現在我也并沒有忘記他。

     你生命中隻有兩個男人。

     你的父親,把你帶給我。

    無量,是我宿世的愛人。

     什麼樣的人是愛人。

     心心相印。

    像兩輪皎潔完滿的圓月,相合為一,一絲不差。

    無論時空如何變化,肉身輾轉多少次,彼此的心識如影相行,從未分離。

     為什麼你們沒有共同生活。

     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彌光,我們之前住過的城市,在另外一個時空。

     那時城市科技非常發達,有高速交通工具,軌道四通八達。

    居民通過電子終端能解決生活中所有問題。

    需要手工做的工作大多被取消,大量行業被淘汰。

    大多數人沒有工作,依靠領取政府救濟金也能舒适地活着。

    什麼事情都不需要做,也做不了。

    除了玩虛拟遊戲,在虛拟空間裡釋放情緒與情感,隻能孤獨一人在屏幕上建立幻想中的生活。

     大多數人有嚴重的心理問題,購買大量化學藥劑來舒緩和放松自己,産生愉悅。

    化學藥劑非常發達,配合各種需求而産生,随時可以給自己注射或服用。

    沒有婚姻、家庭的形式,人們不喜歡生孩子,不再熱衷做愛,因為藥物産生的愉悅更強烈,更持久,更省力與方便。

    他們唯一所想是減慢衰老的速度,避免死亡,所以注射及服用各種營養劑、生物制劑,想以此延續此生壽命。

    因為沒有信仰,這種想永存的欲望極其強烈。

     呵,這聽起來很可怕…… 在此之前,我們還住過一個城市。

    它從沙漠中崛起,居民從被霧霾包裹的城市遷移過來。

    他們很有錢,積極改造,重新建立富足的物質生活。

    星羅棋布的高樓大廈,極盡便利舒适的生活。

    無盡滿足之後很難找到目标。

    在再也找不到可以創新和生産的界限之後,人們感覺沮喪、無聊、灰心失望,隻能再次投入到更匪夷所思的物質制造和享受之中,以此不斷地循環與輪回……這個城市後來被大火燒毀。

    它叫G城。

    我帶你從那裡逃走,去了C城。

     C城的居民身心安逸,離開痛苦和艱難的時間過于長久,很多人心智陷入停頓。

    雖然熱衷靈性發展,但如果缺乏慈悲心和利他的大願,不過是自我麻醉。

    平時他們充滿優越感,蔑視外人、自我封閉,認為自己完美無缺,在禅定的幻象中得到和平與愉悅。

    因緣聚散也會讓那裡重新變成海洋。

    這個預言我在書中查到,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如果我輕率地宣告,他們會認為我是瘋子。

    有時我覺得這一切可能要被毀滅之後才有機會得到新生。

     當我們身處于科技泛濫、物質為上的時代,人們會盡力往外求索,對抗、争鬥、殺戮、摧毀與權力并駕齊驅,欲望與金錢占據重要的注意力,對内心卻麻木不仁。

    以後人工城市都會被逐漸毀滅,需要尋找新居所。

    但我厭倦不停地逃難、轉換居住地,沒有一處可以安穩。

    不單是此世的漂泊,還有無盡輪回,如同恒河沙數般的劫難。

    我渴望找到一個歸宿地。

     你找到了嗎。

    是曼荼羅淨土嗎。

     我試圖尋找過。

    最終人應該以真理為依靠,以自性為燈。

    眼耳鼻舌身意是壇城之門,居住在中心的是自性之佛。

    找到自心自性,以此修煉,就是不動。

     10 她們步行到車站坐上當地的公共汽車。

    賣票收錢的男孩睫毛很長、皮膚很黑,有一雙溫和而害羞的黑色眼睛,手上戴一枚紅寶石戒指。

    她想這一定是他珍愛的随身飾品。

    車廂擠滿男女老少,停靠不同小站,不時有人上上下下,有打扮漂亮的年輕女子,也有帶着很多竹筐的農婦。

    到最後一站,他們全都下車。

     母親拿着寫有酒店地址的紙條,讓城門口賣門票的老人看。

    老人給她一份城中地圖,告訴她大概走向。

    她們背着背包,行過晨霧,沿着長而蜿蜒的石子路橫穿古城。

    拐過幾個街口之後,迎面出現大廣場。

    陽光劇烈,孩子們在玩耍。

    一座高聳恢弘的五層大神廟,是加德滿都山谷最高的神廟,尼亞塔波拉廟。

    傳統的紐瓦麗寺廟建築風格,大地震之後依然存在。

    五層高大台階兩旁樹立的雕像,每層一對,台階陡直,通往高處供奉着女神希提拉克希米的神殿。

    神廟的美感在瞬間驚住她。

     旅館在舊城廣場,十六世紀之前王宮坐落于此,也是古都最古老的部分。

    以前是祭司們住的房子,有雕飾繁複的黑色門框窗框。

    房間裡放着一匹兒童木馬,是古城傳統,他們的工匠做精巧的木馬。

    她騎上去搖晃,它很優美但是很硬。

    母親開始收拾行李。

    依然沒有熱水喝,房間裡也沒有熱水壺,隻有一個黃銅大鐵壺裝着礦泉水,放着兩隻玻璃杯。

    一整排窗戶對着天井,垂挂白色紗簾。

    房間陰冷。

     黃昏她們回到大神廟,爬到高處台階俯瞰廣場。

    左側是巴伊拉布納神廟,遠處群山起伏,雪山圍繞。

    一座由寶塔式寺廟改建的餐廳,她們在那裡喝馬薩拉熱茶。

    暮色升起,夜色降臨,巴伊拉布納神廟聚集起很多成年男子,帶着樂器準備唱誦。

    酥油燈全部都已點燃,閃爍出密密麻麻的光亮。

    在這裡,每個晚上都與祈禱與贊頌有關。

     晚上睡覺,房間隔音很差。

    隔壁房客是一對男女,男人不停咳嗽。

    這裡早晚寒涼,又潮濕,難免感染疾病。

    她聽到樓下木門在不斷地發出聲音,開開合合,好像有很多人在進出。

    遠處有酒吧樂隊唱歌的聲音,一些人在喝酒。

    這附近都是神廟,古老與現代共存。

    她内心安甯,入睡很快。

     早晨起床,母親告訴她,整個晚上她在斷斷續續地醒來。

    淩晨時分狗一直在叫,此起彼伏,好像看到什麼東西。

    天色發亮之後狗不叫了,門不再開合,恢複寂靜。

    于是她聽到極為清幽的銅鈴叩擊聲音,隐隐約約,聲息蜿蜒而來。

    也許是旁邊的Dattatreya寺。

    它離得最近。

     她問,是風刮過的原因嗎。

     雀缇說,這裡雖然冬季也寒冷,但并不大風凜冽。

    應該是路過的行人在虔誠地搖動銅鈴。

    然後她說,我在拂曉時分做了夢。

     你夢到什麼。

     看到我自己又已懷孕,肚子隆起要生下孩子。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情,好像時間倒流你又重新與我合一。

    彌光,也許我們就要各奔東西。

     仁美師父圓寂半年後,母親在旅館房間裡去世。

     雀缇的遺體七天後被發現,她衣衫整潔半躺在床上,死去之前曾禅坐,神态和靜。

    身體撐在旁邊堆疊起來的被褥上,沒有痛苦或掙紮的痕迹。

    她事先在右手腕戴上芒切師父贈予的右旋白海螺,這是她出生的村莊裡的傳統。

    女子手腕上戴的白海螺,能在中陰狀态引領她的靈魂,渡過輪回之海。

     房間已打掃幹淨,所有物品打包整理。

    她日常習慣把無用閑雜物品定期焚燒幹淨,不留下多餘。

    他們按照她留下的遺書做處理,她所有财物隻是很少的四季衣物,幾枚習慣佩戴的綠松石耳環。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留下一串鳳眼菩提的佛珠,長期持咒已被撫摸得暗紅發亮,這佛珠連同仁美師父的舍利一起贈送給松林。

    一幅仁美師父送給她的綠度母老唐卡,送給村子裡的唐卡師洛惹。

    他經常幫助她提水、搬運東西,分擔她生活上的重事。

    雕花烏木盒子裡裝着一尊小綠度母佛像,連同骨灰、書信、頭發一起帶給彌光。

     彌光對雅各說,母親在夏摩山谷見到自己的上師仁美,之後在他身邊度過二十年,跟随他學習,侍奉他以及幫助給人看病。

    她是他重要的助手和弟子,幫他采藥、做藥丸、護理和照顧病人。

    當他日益老邁,母親是他的雙手,也傳承他的醫術和心靈。

    她把我留在瓊持寺,大概對這個寺院太有情感,隐隐想留下一絲希望。

    她離開之後每年給我寫一兩封信,此外音訊全無。

    信中從不關注我的生活與俗務。

     所以,她是一個醫生嗎。

     是的,在古代,醫生的角色通常是一位僧人,同時或許也是巫師、修行者、哲學家或心理醫生。

    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母親處理情緒的方式,快刀切下的冷酷和決然,不給我一絲絲拖延或糾纏的機會。

    一開始我感覺自尊無法接受,她從不解釋或相勸,隻是告訴我情緒多餘并且無用,扔掉是最好的方式。

     後來我發現她是對的。

    她知道什麼是不必要的。

    她希望我控制身口意,簡化生活。

    她不動聲色,逐漸修正我習以為常的思維方式和言行舉止。

    我被她影響很多。

     我隻是沒有明白,為什麼會在夢中去到夏摩山谷,見到死去之前的母親。

    我在圖書館的藏書裡見過夏摩山谷在過去時古老的樣子。

    夢中的它看起來屬于以前,是封閉的與世隔絕的時空,和現在的世界毫無關系。

     也許是你的母親用意念召喚你過去與她同在。

    其實瓊持寺一别,你們後來再沒有相見過,是嗎。

     是的。

    但這個夢太長,太真實。

    我想告訴你不用等待我。

    你覺得在我經曆過這些事情之後,還能夠安心于世間的生活,過完一生嗎。

     我不想有婚姻、家庭、後代,蓋房子,做生意,賺錢,生養孩子,以各種吃喝玩樂尋開心,買各種衣服珠寶取悅自己。

    所謂男女相愛,竭盡所能地霸占着對方的身心,害怕别人分走所謂的忠誠。

    這樣瑣碎而努力地去生活,需要很大的無明來支持。

    世俗男女之情,則需要很深的情欲和貪婪來支持。

     何況,雅各,也許你喜歡我。

    但你也喜歡很多其他漂亮的女孩子。

    你隻是覺得我比較特殊。

     他搔搔頭發,是的,你始終不答應我。

    但你也說過人與人之間不需要忠誠,這都是束縛和捆綁。

     但我還沒有對你說,如果兩個人心心相印,他們之間連忠誠或不忠誠的界限都不存在。

    死亡也無法分開他們。

     什麼是心心相印。

     合為一體,恪守彼此永恒而無盡的諾言。

     這些信念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我們隻是尋常人而已。

     但母親她做到了。

    她應該對此有堅定的信念。

    我想她經曆過極為珍貴的情感。

    在漫長的告别之中,不知道她如何面對和轉化欲望、悲傷、思念與孤獨。

    她看起來已接納和消化一切,并通過修行克服了自己。

     她應該還沒有告訴你更多的事情。

    她與她的愛人之間不會是個簡單的發生。

     也許她認為這是最珍貴的記憶。

    隻能獨自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