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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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糊躺在床上,很少吃東西。

    有時昏睡有時清醒,渾身大汗淋漓,頭發濕漉漉浸泡在汗水中。

    有時寒意徹骨,手指都在顫抖。

    在夢中,她時而覺得被捆綁火燒,時而又被推進懸崖荒山,連連驚醒。

    睜開眼,看到母親總是跪在她床邊禱告。

    母親日以繼夜地祈禱,低聲禱告的聲音和隐隐的哭泣在房間中回旋。

    她不知道是淩晨還是黃昏,隻是長時間昏睡不醒。

     母親的幾個教友過來,聚集在一起為她禱告,房間裡響起贊美詩和冗長的禱詞,婦女們穿着邋遢的T恤和運動褲,身形發胖,臉上遍布黑斑氣色渾濁,祈禱和唱誦的聲音卻清亮有力,娴熟自如。

    禱告結束,她們說着家常話,各自歸家。

    她想,人到底應該如何從各種宗教形式中獲得安慰。

    是期望得到護佑還是挖掘自我救贖的力量。

    是禱告還是追索。

    她相信任何一種宗教都在接近真理,表達真理。

    隻是凡人難以得到真髓,不解真意。

     心毫無感觸。

    偶爾眼淚麻木地從眼角蠕動下來,伸手擦掉。

    她并不自艾自憐,隻是想着餘生需要漫長的清洗和忏悔,決定以後不會再要孩子,也不結婚。

    準備再次離開家鄉,回去幻海。

    她聽說他投票競選失敗,妻子再次搬回娘家,并因為這次變故受憤怒刺激,肚子裡胎兒狀況不太穩定。

    而她與這個男人再不會有絲毫聯系,日後将如同在彼此的世界裡身亡。

     母親同意她離開,事實上母親聽到她的決定如釋重負。

    母親說,在這裡,你和我都擡不起頭來。

    我也就是這樣了,但你還年輕。

    我不奢望你以後能夠結婚生子,但求過平常生活,不再自傷,也不傷人。

    走得越遠越好,如真,朝着光亮的地方去。

    劫後餘生,好好地活。

     她收拾出一隻行李箱,裡面帶着随身衣服、書籍,五十萬存款的存折,準備離開故鄉。

    其餘的五十萬,在當地買一套小房子,讓母親離開墓地搬到新開發區的樓房。

    母親終于可以住到幹淨而有光照的新居。

     坐火車卧鋪,路上三天三夜。

    再次離故鄉越來越遙遠,把過往遠遠抛在身後。

    在悶熱渾濁的車廂裡入睡、醒來。

    擠在有限空間裡的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沉睡、發出呼噜聲、呻吟,孩子玩鬧、有人在電話裡低聲争吵、有人看俗不可耐的連續劇、仿佛還有隐約的哭泣……她看到外面夜色漆黑,火車轟隆有聲,遠處天空有清冷而亘古的星光。

    大片的田野,河流,大湖,村莊,山崗。

    世間萬物,此刻真實而虛幻。

     而她的心裡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一種巨大而空茫的平靜。

    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柔軟的悲傷。

    這平靜與悲傷,像清澈的泉水汩汩冒出,在她體内來回流蕩洗滌。

    那一刻,她發現所有的人都是受難的,受限的,身不由己而毫無所知的。

    不盡然是她,是所有人。

    而我們到底在為了些什麼而受苦。

     天空逐漸地亮起來,亮起來。

    直到徹底變亮。

    太陽在火焰般的絢爛雲霞中騰騰升起。

    她看見遠處的幻海之城。

     9 早晨她依舊早起,洗臉梳頭穿上羊毛裙袍,準備去繞寺。

    牧區來客贈給仁美一條暗紅色牦牛毛手織大披肩,仁美送給她用以抵擋寒冷。

    她用大披肩裹住頭臉。

    天還是黑的,旅館大門晚開,平時她走院子後面的小鐵門。

    當她下樓,看到走廊裡有一位男子站在緊閉的大門前躊躇不定。

    他不知道該如何出去。

     走近以後,她看到他灰藍色的眼睛,白頭發,高挺的鼻子。

    這是一個美國人,大概五十多歲。

    打扮樸素,背雙肩包穿風衣和登山鞋。

    他說,我想去車站。

    現在旅館門關着應該怎麼出去。

    我想坐公車去縣城。

    她說,現在有點早,旅館隻開後門。

    從後面小鐵門出去。

     男子連聲道謝,說,我每年都來金剛頂寺,在寺院格西那裡向他請教,跟着他學習,與他同住。

    有時住上一個月。

    這是第九次。

    最近他身體不适,我在旅館住了幾天準備回國。

    不知道明年是否還有機會再看到他。

     她說,是的。

    每一次告别,不知道是否會再重逢。

     我深愛這裡,隻是無法留下。

     你怎麼知道這個寺院的,它這樣隐蔽。

     我祖父是個攝影師,早年拍攝喜馬拉雅地區。

    我小時候翻看他的攝影冊,見到有夏摩山谷的黑白照片,山巒、石子路、街上的人家以及寺院建築,對我來說充滿新奇和古老的美感。

    我被深深吸引。

    之後我學習山谷的語言,做很長時間的準備,隐隐覺得一定會抵達這個地方,并且遇見能夠重整我的生命架構的老師。

     如何重整。

     像打酥油茶一樣,把生命中精華的部分提煉和抽離出來,把雜質去掉。

    當然這個過程需要方法也需要時間。

    當我在格西的書房裡一次次聆聽、理解、體會,某天不經意間第一次嘗到法喜的甘露,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生活。

    信心起來,再不會退轉。

    隻有堅持往前走。

    也希望你有收獲。

    謝謝你幫我指路。

     他伸出手,熱情地和她相握,走出門外。

    他背着包的孤獨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而寒冷的天色之中。

    也許很久以前,來到夏摩山谷的西方人更多。

    他們不畏懼未知、艱辛,懷着對遙遠而悠久的文明的仰慕之心,克服種種困難跋涉而來。

    人類的文明正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分享、傳遞,以此延續和傳承。

     中午她去街上的藥房買藥。

    學校裡的三個小僧人互相傳染感冒,開始發燒、咳嗽。

    她隔離這三個孩子,需要給他們治療。

    藥房門外靜靜趴着一隻大公羊,長一對彎曲而健壯的大犄角,身上的黑毛很長,小眼睛沒有表情。

    路過的人随意地撞它一下,拍打它,仿佛遇見鄰居般跟它打着招呼。

    這是被放生的年齡很大的老羊。

    它看着她,站起來往她前面走幾步,有所等待。

    她用手輕輕撫摸它的額頭,對它溫柔地打招呼。

    它慢慢穿過路口走開。

     此刻陽光暴烈,滾燙地照在額頭上、眼睛上,望出去街上白茫茫一片。

    她取好藥,順便去集市購買晚餐需要的食材。

    經常是為十來個人一起做飯,需要購買土豆、白菜、粉條、西紅柿、青菜、面條、湯料、醬料……給生病的孩子煮一鍋面片湯,讓他們多吃蔬菜。

    把所有的東西放進籮筐,把筐背起來的時候,她看見集市拐角有一家照相店。

    臨街的櫥窗挂出一些黑白老照片。

     她情不自禁走過去,站在櫥窗前仰頭凝望複制的黑白照片,有些被塗上彩色。

    大多是夏摩山谷以前的樣子,高僧、衣着華麗的轉世者、裝束特别的瑜伽士的肖像,寺院原先的建築、房間和細節,老街的習俗風情。

    照片裡都是以前的人。

    一張照片引起她的注意。

     一座峻峭山丘,山上是壯觀宮殿,俯觀野草叢生的湖泊。

    尊勝塔造型的古樸白塔旁邊有一對年輕男女。

    女人的黑發下露出光潔的額頭,秀美的五官。

    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

    穿着裙邊蓋住腳面的傳統衣裙,斜襟上衣,頭發編細細的麻花辮子再層層盤成發髻。

    脖子上挂着一串項鍊,一圈潔白的海水珍珠,中間鑲一顆烏蘭花松石,旁邊點綴兩顆紅珊瑚。

    手裡拿着兩三枝折下的高山杜鵑,盈盈含笑。

    站在她身邊的男人,東方面孔西式裝束,穿着白襯衣、粗布褲,背麂皮雙肩包,戴一頂巴拿馬草帽。

    男子面容英俊,眼神甯靜。

     這一對年輕男女如珠聯璧合,即便在舊照片的黯淡色彩中,仍熠熠閃爍發出攝人的微光。

    她在玻璃窗前觀看很久,想起在慈誠車上做過的短暫的夢,照片中女子的裝束似曾相識。

    為何她的眼睛如此熟悉。

    她走進屋子裡,打招呼詢問是否有人。

    從隔間裡面打開一扇小門,走出來一個戴着毛呢帽子和老花眼鏡的當地老人。

    他手裡拿着佛珠,也許正在裡面課誦經文。

     她說,你好。

    我想問問,外面挂着的那些黑白合影是誰拍的。

     他說,大多是西方攝影師拍的,不全都是夏摩山谷,有些在犀地。

    以前他們住在日瑪旅館,拍很多照片,沒什麼錢但都很善良。

    他們在這裡洗出一些照片。

     那張白塔邊的男女拍的是誰。

     這個白塔是在犀地。

    他們看起來比較像朝聖的旅人,也許是一對愛人。

     我想買下這張黑白照片。

     你喜歡可以送給你。

     老人拿出一隻自己疊的小紙套,把這張五寸左右的黑白照片裝進去。

    說,這照片上的女人,眼睛跟你長得很像。

    你從哪裡來。

     我從幻海過來,跟着仁美師父。

     他連連點頭,說,從那麼遠的大城市過來真不容易。

    你和夏摩山谷有緣。

     這一天法會到尾聲。

    誦經結束之後,經堂裡的人們圍聚在一起抛灑大米、糖果做為供養和祈福。

    她沒有帶糖果,旁邊的人看到熱情地在她手裡塞很多。

    等仁美和僧人們離開經堂,她回到僧舍。

    仁美的房間聚集着村子裡的老人,他們在拜訪他,他很忙碌。

    她在廚房燒開一茶壺奶茶,智花過來取走,給客人們續茶。

    她等着照顧他吃晚飯。

     在廚房洗幹淨碗盤、掃地、燒水之後,不知為何她覺得疲憊。

    在燒牛糞的竈台旁邊,熱烘烘的火苗跳動讓人昏昏欲睡。

    她趴在自己的腿上睡着。

    等她睜開眼睛,發現廚房裡十分安靜,仁美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在烤火,火光照亮他的面容。

    一時她恍惚不定,以為與他仍在幻海的公寓裡面。

    他仍是那個與她朝夕相處來自遠方山谷的年輕人。

     在這裡,與他在幻海時畢竟有太大區别。

    彼時,他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換上便服可以行走在人群鬧市而無人注意。

    此地,他身負重任,被他人期待、仰慕、崇拜與關注,這些都是壓力。

    她自動保持和他之間的距離,如同他身邊的人對待他的方式,小心謹慎時時保持恭敬。

    在心裡她知道這個人,就是在她花園沙發上小憩的男子。

    她見過他睡着時露出的孩童般天真模樣。

     他輕輕說,你醒了。

    這幾天你很勞累。

    你做太多事情。

     她說,還好。

    我做的事情沒有你的多。

     事實上她做的事情的确很多。

    她妥當而小心翼翼地照顧他,飯食、服藥、喝茶、打掃,樣樣考慮周到。

    他把她身上最美好的品質壓榨出來。

    以前這份盡心對待他人的感情與用心無法流動出去,也許是沒有遇見一個值得的人。

    沒有人令她徹底放下驕傲、懷疑、設防和吝惜。

    仁美做到了。

    有時她也會覺得疲累,但更多是一種徹底的碎裂感。

    他在碎裂她。

    讓她碎裂重重包裹的自我設限,流出自然而純淨的心性。

     他說,現在法會結束,我有時間。

    我已做過占蔔,選好處理骨灰的時間和地點,明天我們開始。

    記得明早四點起床,在旅館等車來接。

     好的。

     除超度的事情,你還想要什麼,如真。

     我想要什麼,你都知道。

     他低下頭沉默一會,說,我的确覺得自己不是那麼有資格去教導你。

    但是,就像你說的那樣,緣分已把我帶到你的面前,我不可能不管你。

    你已經很努力,如真。

    這些日子,你所付出的讓我們大家都很贊同。

     她說,我所做的,不是想讓大家贊同。

    我隻是讓自己心安。

     是的。

    這是你在為自己做準備。

    看起來你已經準備好了。

     他溫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說,你已很累,回去好好睡覺。

    明天開始,我們會有多一些的時間相處。

     她在旅館房間裡睡得沉實。

    三點突然警醒,立刻起床梳洗穿好衣服。

    喝下一杯熱紅糖姜水,靜靜等在房間。

    外面仍是漆黑一片,氣溫很低。

    她把父親的骨灰袋子取出來捧在手心。

    心想,這麼多年,父親和她應都在等待今天這一刻。

     仁美發來短信,說車子已在旅館門外。

    她摸黑走下旅館樓梯,從後面小鐵門走到外面,慈誠開的越野車停在路邊。

    他又出現了。

    他說,如真,仁美讓我開車帶你去他的僧舍。

    一會他們誦經結束,我們一起去西邊山上灑骨灰。

    仁美已安排好位置。

    她坐到他身邊的副駕駛位置上。

     他說,你這幾天過得好嗎。

     很好。

    你覺得呢。

     他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你天生屬于山谷,就像一顆植物的種子落在真正屬于它的适宜而深厚的土地,會很快伸展枝葉、開花結果。

    我在等待你的心開出花來。

     仁美的僧舍燈火通亮,很多人進進出出地忙碌。

    炕上坐着六位年老的僧人,是邀請過來的德高望重的僧人。

    他們念誦兩個小時左右的經文,做超度儀軌。

    慈誠與智花開車,兩輛車接着他們趕去西邊山下。

    山頂有一處茂盛的柏樹林,地勢開闊面對寺院的大佛塔。

    仁美選在此處。

     空氣凜冽刺骨,僧人們都隻穿着僧服,裸露右邊手臂。

    他們邁開步子,在漆黑一團中沿着坡度迅速竄跑,飛快往山頂行去。

    山上并沒有成形的人行道路,她緊跟在後面,感受到心髒躍動不堪重負,呼吸都是刺痛。

    黑暗中坡道陡滑難行,她擔心跟不上他們。

    這時慈誠在旁邊伸手給她,說,拉住我。

    他默默跟在她身邊及時伸出援手。

     他的手溫熱有力,一把拽住她拖動着往上攀爬。

    前面的人已抵達山頭,在那裡低聲商量。

    她跌跌撞撞、氣喘艱難地跟上。

    當慈誠終于把她連拖帶拽地拉上山頂,她看到柏樹林中野草齊膝,大家圍繞着一棵姿态古樸的老樹正念誦經文。

    在仁美的示意之下她打開布袋,用手掏出骨灰灑在樹下。

     黑暗中抓到的骨灰顆粒比手指的溫度高,反而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父親在河道渡船上靠近她的臉于黑暗中浮現,他在她耳邊說,如真,這一世我們之間的緣分就是這樣。

    她年少,但已知必須接受世事無常。

    她在心中對他說,不要擔心我。

    可以放心地走。

    我祈願找到正途,我會好起來。

    我正在好起來。

    然後父親的臉像水波紋路般于虛空中消失。

     做完儀式,下山重新回到僧舍,天色已亮即将日出。

    她、慈誠與智花在廚房裡煮好熱騰騰的奶茶,準備糌粑和馍馍,做法事的僧人們在一起吃早飯,輕松地說會話起身離去。

    仁美安排慈誠帶她去後山舉行葬禮的山坡,在那裡可以把帶過去的遺物燒掉。

     後山平時為寺院僧人所用。

    山上大塊荒石,沒有樹木。

    他們慢慢沿着坡地往上走,在山坡上剛好可以看到遠處的山頂日出。

    絢爛朝霞一層層暈染,太陽帶着純潔的赤誠躍出天際。

    他們長久伫立感受這個瞬間。

    他在旁邊輕聲說,夏天這裡遍地都是波斯菊,現在寒冷,種子都在泥土下面休息。

    但我站在這裡感受到它們的力量。

     坡地上有丢棄的佛珠、瓷碗、衣服碎片,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淨氣氛,令人鎮靜。

    她想,在這裡人的一切奇思幻想和妄念都會平息,死亡是聖潔而有尊嚴的事。

    這裡集聚的能量讓人自然地身心平靜。

     他說,母親在我小時候提到佛經裡的故事,佛陀告訴舍利弗,地獄衆生數目如大地,餓鬼的數目如沙造之城的沙粒,畜生的數目如造酒之谷粒,阿修羅的數目如大風雪的雪片。

    而天人與人的數目如指甲表面的塵埃。

     《阿含經》裡也說過,人得到肉身的困難,如同盲龜浮木。

    大海中一隻瞎眼的海龜,每隔一百年才能浮出水面一次,并且要恰好穿過在海面上随着風浪漂遊的一塊浮木的小圓孔,以這樣的概率才能得到人身。

    而肉身的脆弱,好像一支被點燃的蠟燭放在曠野當中,火焰飄忽不定,任何一縷不知來自何處的風就能把它吹熄。

     所以說人身可貴。

    你的母親很有智慧。

     他微笑,她住在村裡一生沒有離開過住家附近五公裡,不識一字。

    我們所知道的都是由家庭裡的長輩和寺院裡的僧人口口相傳,世代傳承。

    這些隻是常識。

     他說,我們認為人死去後,中陰狀态一般要持續四十九天。

    山谷的習俗,在死者房間懸挂一個燒炭的陶罐,裡面放入青稞、酥油、冰糖、檀香、紅花等混合物,因為中陰狀态的心識以煙和氣味生存。

    有時亡故的親人出于牽挂,會在他深愛的生者身邊停留很長時間。

     她說,我們那裡沒有這樣慎重地對待過屍體。

    很多人在醫院病房或走廊裡死去,被匆匆忙忙推進停屍間,第二天就被拉去火葬。

    人被以他的身體作為存在依據,他們覺得心識不存在。

     她把這次一起帶過來的父親的舊衣服、照片堆起來,其中包括有孩子頭發的一個紙包。

    孩子離開她身體的時候已然成形,她看到嬰兒頭頂的幾绺黑發。

    但是她從小膽子就大,不懼怕墓地,不懼怕殘存的肉身。

    她接受真相,接受所有的痛苦和損傷。

    她說,我把孩子的屍體埋在家鄉荒廢寺院圍牆外的一株老松樹下。

    小小的身體用白布包着,我剪下他頭上的頭發。

    是個男嬰。

    我在那裡許下誓言,自己不會再結婚,也不會再有孩子。

     這是對自己的懲罰嗎。

     是的。

     可以有一個愛人嗎。

     在我極為匮乏與苦痛的時候,經常發自内心地祈求,希望得到一次愛與被愛的機會。

    執念不除,始終是饑餓受苦的人。

    但如果這個願望能夠實現,我也應該先具備承接的能力。

    如果沒有真正深刻而純潔地去愛,被愛過,死的時候也不會安甯吧。

    會一再回到這個娑婆世間接受考驗。

    成績太差,不合格。

     他說,要先知道什麼是愛。

    什麼是深刻與純潔的愛。

     是的。

    我需要學習。

     慈誠在旁邊堆起柏枝,澆上酥油,點起一堆火。

    火焰慢慢越來越大,發出噼啪燃燒的聲音。

    物品在化為灰燼。

    他們在旁邊看着簇簇躍動的火焰。

    慈誠誦經,直到一地灰燼冷卻。

     現在感覺輕松一些了嗎。

     我需要卸除自己的障礙。

    否則無法生長。

     他說,以前在犀地跟随格西學習,他教授我一篇古人論著,我極為喜歡開頭的幾段,是這樣說的:孔雀行走到毒林之中,雖然藥園芬芳美好,但孔雀并不歡喜和欲求。

    反而安住在毒林中,并以劇毒資身活命。

    真正的勇士也是如此。

    貪欲的煩惱像是劇毒之林,勇士在輪回貪欲的劇毒林中是自在的,猶如孔雀能取毒自在。

     我們不必高談闊論各種理論或境界,隻需體會人性的脆弱通過它的試煉。

    不回避黑暗的力量,感受地獄般烈火的熊熊燃燒。

    痛苦是珍貴的。

    不以痛苦為羞恥,也不試圖回避、忘卻和逃脫。

    降服心結與痛苦之流,最終達到淨化。

    煩惱、挫敗、恥辱、罪惡、創痛……這所有一切都可以成為培養靈性層面開花的土壤,讓智慧與慈悲生起。

    我們依靠和利用這些經驗,并且需要知道自己本性完美。

     重新開始吧。

    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