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真

關燈
1 早上,如真意識到做了夢。

    這個夢境不像以前那般淩亂、混雜,有明鏡般的穩定感。

    她置身于一面大湖邊,湖水碧綠、深廣,泛起粼粼微波。

    仔細看又是完全靜止的。

    左側有一處面積相對較小的湖,中間以堤岸分隔,相合形狀如同葫蘆。

    大湖周圍是谷地、山巒,并不是奇峻高聳的大山,而是秀麗幽深的山嶺。

    一道蜿蜒峽谷,兩旁密布團形的濃綠矮茶樹。

    她以俯瞰位置看清楚地貌全部内容。

    心想,以後應該在此地安居。

    如此便醒來。

     這夢境清奇,但起床時仍覺得頭暈發脹,嗓子幹癢,這是幻海近年來霧霾加劇的影響。

    久居此地症狀漸起,鼻子過敏,咽喉發炎,人覺得精神不振,情緒抑郁。

    五年前剛抵達此地,這些狀況不可想象。

    最近霧霾強烈時,持續五六日。

    從樓上俯瞰,蟻群般行人與高聳樓群被茫茫灰霧吞沒,日月無光。

     她後來對仁美說,如果真有地獄,那不是死亡之後才去的地方。

    醫院、街頭、行刑室、監獄,即便一個充滿暴力與憎恨的家庭,在某些時刻,人所遭遇到的痛苦不正是地獄景象嗎。

    病痛折磨,哀痛呻吟,心碎欲裂,憤怒爆發,肉身之衰敗與艱辛……也包括一座被重度污染的城市。

     一如既往在灰濁顆粒中開始的早晨。

    她穿上黑色寬身羊毛大衣,運動鞋,出門去附近咖啡店喝杯熱咖啡。

    走過路邊的小花園,冬日草坪沒有生機。

    一棵巨大的泡桐樹,脫盡葉子的赤裸樹枝劃向蒼白天空,樹木在休憩之中。

    她走過坡地,打開鐵圍欄邊上的小門,回到大街旁邊的人行道。

    行人稀少,偶爾有幾輛車開過。

     城市正慢慢被撤空,環境惡化導緻很多人最終下決心抛棄幻海。

    富有的人奔向G城。

    他們在那裡買下房屋,土地,經濟中心也已移到這座在荒漠中建立的新城。

    聚集大量财富之後的G城高速發展,充滿荒誕而新鮮的事物。

    據說最近有人在做一個模仿月球環境的酒店,預定的人趨之若鹜。

    貧窮的人則大多回去家鄉落腳。

    繼續留在幻海的,一類是無力離開,一類是不知道要去哪裡。

    她是後者。

     現在的幻海已是一座空城。

    像等待最後一艘渡船離開的碼頭。

     平日她經營一家小店鋪,沒有交際,過着簡單而無害的生活。

    除有時睡眠不太穩定沒有其他困擾。

    她警惕任何沉溺性或過于依賴的習慣,在物質和心理上鮮少依靠他人。

    後來覺得長發都是麻煩,需要洗發水的挑選、購買,要去理發店修剪,考慮美觀與否。

    一天早上醒來,她做了想過很多年的事情,把一頭漆黑濃密的長發徹底剃除。

     剃發之後的臉部輪廓看起來清爽,眼睛熠熠生輝。

    後脖子有時覺得涼,在冬天經常戴着黑色牦牛毛編織的圍脖。

    身上的女性特質變淡,不戴任何首飾,衣服素淨。

    這是一連串的推動效應。

    逐漸清理生活以後,她意識到,對大多數人來說,如何度過時間是個難題。

    人們用工作、家務、育兒、交際應酬、化妝打扮、吃喝玩樂、娛樂消遣……花樣繁多的方式殺掉時間,以便逃避面對自己。

     面對自我無疑是人類更困難的處境。

     咖啡店裡空調出現問題,工人架起梯子修理。

    大門不能關上冷風猛襲,大衣無法脫下,咖啡香氣消失殆盡。

    為避免混亂、蕭條的氣氛,店裡播放躁動的電子音樂。

    服務員問,要不要嘗試我們新出的榛子或香草口味的拿鐵。

    他是新來的,不認識經常來的她。

    她說,隻要美式,中杯。

    不加糖,不加奶。

     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喝咖啡,旁邊是一對女性。

    一位粘了巨長睫毛,塗指甲油,但眉目間有晦氣,笑起來牙齒不潔淨。

    對面年輕一些的,整過容,每過十幾分鐘強迫症一般從包裡拿出一面不算小的鏡子,趁對方低頭看手機,快速查看自己的妝容。

    她們初次見面,一開始沒有認出對方。

    點完飲料之後,各自發信息、打電話,說話小心,眼神閃爍,無法令人産生信任。

    應該是做網上推銷。

     這裡周邊也曾是公司雲集的寫字樓,屬于高級商務區域。

    職場人士經常在此開會或小聚,誇誇其談。

    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彙是,多少個億、投資、項目、産品、股票、利潤……大家圍着小桌,口沫飛濺,眉飛色舞,仿佛财富舉手可得,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握手告别之後,出門各奔東西。

     世間多有荒誕之處,卻又分明是生活日常的組成部分。

    如今咖啡店經營慘淡,顧客寥寥。

    抽完一支煙,她起身去洗手間,對着鏡子撲粉,抹上些許李子色口紅,臉上煥發出生機。

    坐地鐵去店裡工作。

     2 人滿為患的地鐵已成為過去。

    她走過通道,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音。

     曾經爆滿的車廂裡,她見到哭泣的孩子,無助的母親,對着電話說謊言的人,地上爬行乞讨的殘疾人,面色蒼白神情緊張的單身女孩化着濃妝,埋頭沉迷在暴力遊戲中的男人,肩膀上掉滿頭皮屑,在手機上閱讀各種武俠、偵探、恐怖小說的人,一大早在iPad裡追肥皂劇的人,正在昏昏欲睡的人……如同發酵罐,衆生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隐藏着生死的疲倦和無知。

    一面望不到邊的汪洋大海。

     她也是其中一員。

    與他們同樣在苦海裡沉淪,無足輕重,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誰。

    那時她想,也許人這般渾渾噩噩地活着,在一座空氣肮髒的城市裡,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去。

     因為孤獨,有時她與陌生人約會。

    落座之後,收到男子從網絡社交平台上發送的訊息,附帶一張日常照片。

    他略上了年齡,平頭,薄唇,雖然隻是半身照片,襯衣下仍顯現出肌肉結實有形,看得出有保持體能訓練的習慣。

    彼此信息都發在交友網站,内容簡潔,介紹自己并且提出約會的要求。

    如果見過面,大多一次告終。

    也有要求再見面的,但她不想發生深入的關系。

    在這些關系中,并沒有出現讓她覺得有值得再見一次的可能性。

     确定下午四點見面,在摩天輪彌亞山附近的安娜旅館。

     剛過完三十四歲生日,送給自己的禮物是一張床。

     高級睡床有精密合理的彈簧、天然乳膠床墊,設計精妙科學。

    她在店員的建議下脫鞋躺上去,感覺背部承托力如同微微動蕩的波浪,順勢漂流。

    閉上眼睛,在店員絮絮叨叨的言語之中,她睡着了。

    醒來時窗外天暗,她在樣品試用床上深度睡眠失去知覺達半個小時。

    并且已被細心地蓋上同樣是樣品的毛毯。

    是床太好,還是這段時間時常失眠睡眠不足,她略覺尴尬,起身,穿上鞋子。

    幸好此時店裡沒有其他顧客。

     她訂下一張店裡最好的床,用信用卡付全款。

    預訂的床将在三個月之後,從北歐漂洋過海運送到家裡。

    她平時生活簡樸,買一張好床是可以負擔的。

    人逃避精神上的無解,最快捷的方式是采用物質手段。

    回想這三十餘年,也許是人生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流浪過的床鋪數量無法計算。

    人的一生,總共可以睡過多少張不同的床。

    高級酒店客房,背包客聚集的廉價房間,其他人提供的床:朋友的客廳,某個男人家裡的客房,他們與妻子的婚床,有時是單身漢的單人床。

    也包括不時會去睡幾個小時的安娜旅館的床。

     終究什麼都記不得。

    最終的栖息地隻是一張屬于自己的床。

    一張新床鋪,舒适,獨睡,代表已沒有多餘幻想。

     五年前,她帶着一些錢來到這個城市。

    幻海肮髒、荒涼、廣大、漠然,人可以隐匿其中昆蟲般默默無聞地獨活,而她需要的正是被遺忘。

    先在若雲家裡寄居數月。

    若雲是大學同學中唯一有聯系的女友,性格活潑,言語乏味。

    她潛意識裡不想離女性太近。

    她們是依賴、麻煩的,親則亵遠則怨,情緒與需索層出不窮。

    若雲出身富裕家庭,卻與她近,她沒有推脫。

    聯系方式一直留在手機上。

     若雲曾說起對她的感覺,如真,你是那種人,就算被人推倒在地上踐踏無數遍,站起來依然還是自己。

    但生活中大部分人是猶豫、虛弱、自相矛盾的,也包括我。

    你令我覺得可相信。

     若雲的人生順遂,畢業後進入一家外企并與上級高管結婚,生下一兒一女。

    三年之後,丈夫出軌,她打來電話哭訴,如真在老家當時正落魄,仍默默傾聽。

    最終若雲的丈夫決定搬出去,給各自一段平靜期。

    若雲接受分居,知道人生一些時刻當前,除非想兩敗俱傷,否則必須抹去自尊。

    自尊抵不過現實。

    自尊不過是一種障礙。

     她在若雲的公寓借住三個月。

    為情所創的女友需要撫慰,她也幫着照顧孩子。

    雖然家務鐘點工準時上門,但這三個月讓她認清現實。

    來幻海之前,她就已下定決心以後不再生育,眼前所見更鞏固她的決心。

    吵鬧追打歡喜一團的小人們,長大以後仍會成為庸常的成人,遭受物質世界的輪回之苦。

    生育與撫養,更像是成人給予自己的情感寄托與精神幻相。

    誰能說孩子一定會比自己活得更開心更完美。

    不如做好自己。

     孩子需要被照顧,更需要成熟而平衡的帶領。

    失敗、匮乏的大人們對他們來說沒有益處。

    比如若雲和她的丈夫。

    如果成人們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愛與被愛,隻是抱着妄念得過且過,孩童們又如何經由父母的遭遇,得到正見以應對物質世界的壓軋。

     反正她沒有信心。

     三個月後,她找到租住的房子決定搬出去。

    同時尋到一間小店面。

    在老城區巷子的小院。

    把房間粉刷幹淨,天花闆、牆壁、木地闆、陳列櫃、裝飾均為純白。

    她以前喜歡黑衣,後來隻喜歡單調而清冷的白色系。

    中意的時髦黑衣服全部送給别人。

    她收集匠人手作的器物,精選茶葉重新包裝,開起一間小茶店。

    她有些錢傍身,暫時不愁溫飽。

    但終究需要做些事情延續生活。

     上午十點開門,打掃房間,泡壺茶。

    間或有客人來與他們交談,很多細節可分享,也看對方興緻如何。

    如果有時間,邀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

    無人時,她在一張舊紅酸枝舊方桌上讀書、抄經文。

    中午在街對面的日本小餐廳吃飯,豆腐飯,味噌湯,一杯粗茶。

    晚上九點歇業,坐地鐵回家。

     她知道自己一旦決定做什麼,會把事情做好。

    有審美,知覺敏銳,性情敏感,善于體會對方的需求。

    隻是不願重複母親曾經的悲劇,所以隐匿度日,微小自處,但求過清淨日子。

     清高不是後天熏習,是天性。

    她即便過着極為普通的生活,見到比自己窮苦的人不嫌棄。

    見到比自己有身份的人不谄媚。

    不喜歡點頭哈腰說一些讨人喜歡的話,不對人撒嬌。

    有時她好像不知道什麼是危險,對事物的期待和妄念很少,因此也很少恐懼。

    膽子大,跟随直覺,會做些離經叛道的輕率的事情。

     換任何一個女人像她這般任性嘗試,結局一定很慘。

    奇怪的是,她哪怕經曆再大的波折心也是冷靜的。

    并且會絕地逢生。

     與若雲仍有聯系。

    她的丈夫未必歸家,但他們不離婚,孩子和共有财産涉及到太多麻煩。

    若雲在現實煎熬與困境之中,倒是有所領悟,試圖獲得身心突破。

    兩年前進入禅修班學習,成為積極的靈修參與者,并對如真熱烈介紹。

    她沒有拒絕,嘗試跟随若雲前往一探究竟。

     課程在五星級酒店舉行,成員主力是中産階級,同修們頭銜多是老總或是董事、影視小明星以及富裕空閑的家庭主婦們。

    幾次回合下來,她決定退出。

    在集體性修行團隊的催眠氣氛之中,一方面是彼此組團的撫慰與麻醉,另一方面,一種原始性情緒混雜着依賴、控制、占有、嫉妒産生。

    仿佛饑渴的幼兒,圍繞着心目中類似假性母親的上師,嗷嗷待哺。

     她看出,人們更願意主觀地神化一位上師,賦予對方自我想象的神通功力和美德。

    重要的是一個精神偶像的存在,看見他,親近他,誇耀他,想象他。

    真正的修行恐怕不應隻是如此。

    以她理性與冷靜的心态,她承認心靈價值的重要性,也向往與世俗的日常價值有所區分的高遠而神聖的事物。

    即便是成年人,誰能說自己已然成熟,不是迷途的羔羊。

    但她對集體性抱團确實沒有興趣。

     她已知人生變幻之苦,世事脆弱不定,需要更有說服力的觀察和勘證,靠近切實的修行。

    她需要上師與弟子的關系。

    需要真正的精神訓練,以便讓自己通過學習、實踐,在漂浮不定的世界保持平衡與穩定。

    不盲目投入,也不随波逐流,更不依靠偶像與崇拜者之間的心理投射。

     一次上完禅修課,雍容華貴的中年上師大腹便便,戴着名牌墨鏡,前呼後擁,進入弟子開過來的高級轎車。

    衆多人簇擁歡呼,歡喜贊歎,仿佛觀摩一位好萊塢來的國際明星。

    一個交了高昂入會費的宗教派對,一場不明所以的狂歡。

    對于她這樣的人來說,派對和狂歡沒有意義。

    因為過往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

     她坦率告知若雲,她不喜歡集體性氣氛,也做不到不經過考證就與某人建立起精神關系。

    她說,我認為真正的師父與弟子之間的關系,是心心相印。

    這甚至不是一種上下關系,而是一種無二無别的關系。

    這兩者之間的相印所産生的能量,勝過其他形式的世俗關系。

     若雲說,如真,你的要求太高。

    事實上我也不太清楚你在說些什麼。

     她說,我再等等。

    等不到也沒有關系。

     上午在店裡抄寫心經。

    有陌生女子進來,她站起來接應,不貼近不多言語,在旁邊靜候。

    她判斷對方偶然路過,隻是進來随便看看沒有什麼目的。

    事實上大部分人進來都沒有什麼目的。

    人通常都不太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女人慢慢轉一圈,說,你的店裡每樣東西都很美。

    又問,喝茶有什麼好處。

     她回答,可以清心安神。

    如果心裡焦躁或者難過,喝杯茶,聞一聞茶湯的澄澈香氣,有些如蘭香,有些是花蜜香,滋養與安定人的心神。

    在喝下時仿佛也在忘記自己。

     我還不知道忘掉自己是什麼樣的感覺。

     可以試試。

    平時我們的煩惱大多來自于過多地關注自我。

     可以喝什麼樣的茶……你平時喝什麼。

     我喜歡老白茶,用陶壺慢煮。

    喜歡生普洱,它的芳香清幽。

    野生的老茶滋味與香氣豐富,也最珍貴。

     她倒出一杯生普洱茶遞給女人,說,這是二十年前的生茶,看起來已是熟茶質地。

    先享受它的香氣,觀賞茶湯,多與它接觸一會增加體驗,然後慢慢喝掉它。

    讓這熱能融入身心。

     女人在她的推薦下選走一些古樹生普洱與老白茶,一把紫砂石瓢壺,兩隻景德鎮青花瓷杯,一個白瓷勻杯。

    她仔細講解如何泡茶與品茶,顧客拿着一袋貨品滿意地出門。

    告别時說,你的店布置和雅,氣氛清淨,做生意真誠而如實。

    跟你說話心裡舒服。

    很久沒有這樣愉快的感受。

    這是很多老客人對她說過的話。

    因為這樣的原因他們常回頭,有陣子沒來就會想念。

     下午三點提前關門。

    去安娜旅館赴約。

     3 她坐上出租車,慢慢上山。

    頭靠在車窗上差點入睡。

     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臉,漆黑粗眉,塗着口紅,頭皮上短發慢慢有些長出來,神情冷漠。

    她少有情緒但仍很美,隻是形單影隻。

    與陌生人約會是唯一的情愛内容。

    人終究需要與他人連接哪怕沒有情感,但有能量流動,有來有去。

    肉身聯結也未必完全沒有情感,某一刻陌生人之間亦有善待,試圖讓對方愉悅。

    即便這種關系無法維持長久,像霞光稍縱即逝。

     對他們,她無所知也不想了解。

    對她來說也不存在道德感上的負累,此類捆綁早已被過往的經曆突破。

     找到約定的房間,摁下門鈴。

    他打開門聞到她的香水味道,說,好特别的檀香氣味。

    這香水叫什麼名字。

     冥府之路。

     聞起來像是恒河邊有人祭祀燃燒的味道。

     你去過印度嗎。

     我辭職之後在那裡旅行。

    以前從事過暴力,想去聖湖忏悔。

    現在我是中學圖書館的管理員。

     什麼事情讓你決定換職業。

     抓錯一個人,他心髒病發死在等候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