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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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遠音在夢中看到浩浩蕩蕩的行列。

    也許是一場祭祀儀式,男女老少身着古式衣袍,臉戴形狀畏怖的動物面具,手持如星辰閃耀的燈火。

    看不清他們的臉,不知他們從哪裡來,往何處去。

    她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軀體透明而無形質,如空氣一般與他們相會。

    而這條閃光璀璨的河流生生不息,從遠至近洞穿她的存在。

     一聲巨響。

    一束升騰而起的絢麗煙花在夜空中爆開。

    黑暗中回蕩笑語盈盈,仿佛人群在尋歡作樂,聲音沉寂,近在耳邊又相隔遙遠。

    她擡起頭,看到空中花火綻放,熄滅,一明一滅,照亮一處黑黢黢的山谷。

    山影連綿,峰頂有白雪。

    山崗上顯現一座古老而荒廢的宮殿,像一艘失去消息的大船,停泊在不動之中。

     她醒來,發現自己坐在從曼谷飛往廷布的飛機上。

    早上九點十五分。

    飛機在下降,準備停留在加爾各答。

    乘務員走到她的身邊,托盤裡端一杯新鮮橙汁。

    四十餘歲臉色黝黑的不丹男子,俯身關切地詢問,你還好嗎,是否需要吃小餅幹或零食。

    順手幫她擰開閱讀燈。

    她的小桌拉開,上面攤開一本書。

    開始上下客人及添加機油。

    她身邊空着的鄰位,此刻落座一位男子。

    他體型高大,穿着做工考究而體面的西服、昂貴的小牛皮鞋子,微棕色的臉有高原人輪廓但不存傲慢之氣。

     他等待稍會跟她搭上話,你好,是第一次去不丹嗎。

     是的。

     為什麼會想到去不丹。

     我在閱讀一本書,裡面提到不丹的某些地點。

     他的眼睛閃爍出發亮的興趣,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這本書。

    我也想知道。

     我在一家咖啡店偶然撿到一本書。

    看起來好像是有人打印的讀物,我反反複複看過好幾遍。

    作者沒有署名,書中故事提到一些地點,大部分不存在于物理層面。

    地圖上沒有找到。

     作品應該可以虛拟地點,虛拟人物。

     但我覺得這不是作品,而是真實的故事。

     你在追溯其中的線索,因為裡面提到了不丹嗎。

     是的。

    而且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

     途中他照顧她飲食,遞給她地理雜志閱讀,問詢她的感受。

    這些舉動裡沒有狹窄意圖,也許隻是覺得和鄰座的陌生女子說話,提供服務,是男子應盡的基本禮儀。

    是一種教養。

    他的妻子和小女兒在相隔過道的位置上,同樣衣着華麗。

    他走過去給熟睡的孩子蓋被子,含情脈脈親吻妻子的手背。

    他未必覺得讓外國人對不丹留下美好印象是他的義務,隻是順其自然地展露美德。

     下降前,他說,看着窗外會有驚喜禮物。

    可以先打開照相機做好準備。

    她說,美好的記憶靠心來保存,我不準備拍照。

    飛機試圖降落廷布機場,慢慢沿着山脈貼近飛行,繞行一圈,轉彎一百八十度。

    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巍峨入雲的喜馬拉雅山脈。

    山壑間遍布密密的房屋,綠意森森中展現出一個靜谧的國度。

    這景觀與之前的生活經驗相去甚遠。

     她把臉貼在機窗邊俯瞰山谷,眼睛成為無底深淵。

     昨天深夜入住泰國機場的轉機特定酒店,感覺疲憊卻徹夜失眠。

    醒來時淩晨三點,沐浴,煮熱水,喝咖啡。

    收拾好行李。

    出門坐上酒店與機場的往返巴士,滿滿一車背着登山包各色人種的旅客,帶着早起的疲憊行色準備去登機。

    天際透出曙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對她而言這是熟悉的感覺。

    年少時跟着亞瑟去旅行,東奔西走,遊蕩在機場、火車站、車站、旅館房間,早起趕路四海為家。

    那時亞瑟放蕩不羁,喜歡生活在路上。

    在西海岸的家仿佛隻是一處偶爾落腳的旅館。

     也許因為早年旅行太多,結婚生子之後她越來越少出門。

    大部分出行隻是為陪伴和照顧孩子們去度假。

    這個轉折并不勉強,某種感悟早已确立。

    她已知人走到哪裡都是一樣。

    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仍與自心同在。

    人需要走出來的是這顆心認知的局限,隻為觀賞風景的旅途對她來說已失去意義。

    她很清楚,任何旅途都不過是行走于個體的經驗當中。

     那年,她與懷玉從城市中心移居到郊外。

    起初住在繁華鬧區的高層公寓,随着孩子們漸漸長大空間不夠用。

    樓房靠近馬路主幹道,開窗能聽到汽車與馬路摩擦的聲音轟然不絕,污染的空氣飽含尾氣。

    他們決定搬到城市邊緣。

    由代理推薦一起去看房。

    孩子入睡,懷玉看護他們在車裡等,她一人進入三層大屋,看到空空蕩蕩的花園種着兩棵粗壯海棠。

    正值春季花樹開熱烈白花,白色花瓣灑落在混播草坪上。

     她對環境有本能的反應,走進樓上樓下各處房間,心裡閃出意念。

    這處房間氣氛祥和,适合長輩來住能夠長壽。

    那一間有着鈴聲般響亮的特質,适合孩童。

    當她走上頂層閣樓,看到法式木格子窗映照出遠處清奇山影。

    南邊有河,西邊是果園。

    整片贈送閣樓仿佛與世隔絕,後來這裡成為她的區域。

     書房、卧室、冥想室都在閣樓,改造成純木結構和榻榻米。

    大量書籍陳放,擺一張古式矮方桌。

    通常她早晨四點半醒來,洗漱、換衣,靜坐一小時,然後開始給孩子們做早餐。

    送走校車之後,在廚房做杯咖啡,吃兩片自制面包,便在花園裡勞作。

     她種植花草樹木,每天花費時間在土地上。

    噴水、剪枝、除雜草,照料種子出芽。

    同時也被充滿蓬勃生命力的植物所撫慰,享受它們以花朵與果實做出的回報。

    一兩個小時之後,她脫下膠鞋洗幹淨雙手,坐在廊道裡休息。

    此時抽根煙,喝杯熱茶,聽微風陣陣吹過,樹葉草叢摩擦發出各種輕重不一的聲響,生機勃勃。

     除家務、照顧孩子、自處,她很少無事進出塵煙滾滾的城區。

    空餘時給附近一所孤兒學校義務上課。

     院長以前是個成功的房地産商人,近五十歲時因長期心力交瘁生了場大病。

    在醫院度過生死關之後,有所領悟,決定改變生活方式停止操勞。

    搬到郊外生活,承包農場,建立起一所私立孤兒學校。

    她主動提出去他的學校幫助,每周一次帶領孩子們英文閱讀和寫作,講解經典。

    通常她不備課,随便翻開頁碼就講,有時一個段落講整堂課,從一個點不斷延伸。

    因為有戲劇藝術經驗,也給孩子們組建戲劇社。

     她不曾想過,二十幾歲在舞台和聚光燈下備受關注的公衆人物,之後開始隐居,給孩子們教英文和閱讀。

    每次去學校授課,她對着鏡子梳理頭發,戴上一對白玉耳墜。

    身着白色薄棉襯衣,綠色绉絲半身裙,薄薄塗上口紅,仍保留以前出入各種公開場合留下的習慣,儀容優美地面對他人。

    騎自行車去學校。

    最近閱讀的是《枕草子》選段。

     端午節的菖蒲,過了秋冬還是存在,都變得很是枯白了,甚是難看,便去拿開,預備扔掉,那時聞到當日的餘香,覺得很有意思。

     衣服上薰得很好的香,經過了昨日、前日和今日好些時候幾乎忘了。

    夜裡将這件衣服蓋上,覺得在那裡邊還有薰過的餘香,比剛薰的還要好。

     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過河去,牛行走着,每一舉步,像敲碎了水晶似的,水飛散開去,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想終有一天他們會體會到這些文字之中的深意與美感,體會到覺知的豐富與幽微,如同春天河流自動融化冰雪。

     下課後,她去超市買晚餐所需要的食材與配料,在經常光顧的咖啡店小坐。

    要一杯焦糖咖啡,一盤烤熱之後剖成兩半塗上新鮮奶油的肉桂貝谷。

    店裡此刻顧客不多,可以安靜地閱讀數十頁書,處理文稿或郵件。

    從外觀來看,她有兒有女,丈夫事業有成,穩重顧家。

    她本該是一個閑來無事經常流連于美容院做臉做按摩、不時購買一些奢侈名牌、出入社交場合并且珠光寶氣的婦人。

    懷玉也許曾希望她落地于物質表面,過符合大部分人價值認同的安穩生活。

     但後來他知道,必須容許她不斷持續的自我試驗和裂變,以發展生命進程。

    否則她會萎靡不振,失去控制。

     每個人都經曆過年少與青春。

    肉身無邪、飽滿、緊實,如初綻的蓓蕾爛漫的鮮花,但這一切不會維持不變。

    肉身無時無刻不顯示無常,外部、内裡、骨架、肌肉、氣血、經絡……各種可見與不可見,每一秒都在發生變化。

    人入中年,更能明顯感覺到身體新陳代謝速度放慢,體力衰落。

    如潮水退卻露出荒涼的沙灘。

    如一棵樹繁花落盡,枝葉疏離,寂寥而結實的果實終究成形。

    如徒勞地用手掬起海水由它于指縫間流逝。

     這種感受很難傳遞。

    事實上,也是極為私人的感受。

    人不能得知時間的秘密,它隻會一點一點展露,以顯示命運的全盤控制及最後的無情等候。

    某天,身體裡的定時鬧鐘突然自動爆鳴,提醒察看自己的人生。

     她曾對淨湖談論過這種對老去的覺知。

    睡覺之前、醒來之後所産生的恐懼。

    時間過于快速,而生活日複一日。

    有肉身就會感受生老病死之苦。

    人無法猜度死亡,不知生命何時會突然中止。

    覺得還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還沒有活得完整。

     他問,應該做好什麼樣的準備。

    怎麼才是完整。

     她想了想,說,也許是認真而全力地生活過,愛過,也被愛。

    該做的事情都已完成。

     你覺得自己還沒有嗎。

     是的。

    還沒有。

     在行李傳送帶上提出箱子。

    這隻RIMOWA黑色行李箱,采用鋁鎂合金和聚碳酸酯材質,輕便結實。

    随便在箱子裡塞進衣服、書籍,怎麼磕碰劃拉也無所謂。

    現在她不适合再背登山包,已非往昔輕松自在的年輕女性。

    她成為有些重量感的婦人。

    與鄰座男子道再見,機場人稀少。

    司導春澤站在出口處,手裡舉着一張白紙,上面寫着她的名字。

     春澤身着手織條紋厚棉布長袍,領口像和服,白色袖口很寬,系同色腰帶。

    黑色長筒襪子,皮鞋。

    這是正式裝束。

    按照旅行社的安排與預定,他将開一輛越野車,陪伴和帶領她在不丹的整個旅程。

    她走向他,輕輕揮手。

    他的眼睛落在她脖子上,贊歎道,一串有故事的美麗的項鍊。

    嗨,遠音。

    歡迎。

    他帶她出門,把行李妥當地在車後箱放置之後,從前座取出一條雪白的哈達,小心抖開,用攤開的雙手捧着,挂到她的脖子上。

    這是歡迎遠方客人的傳統禮節。

     汽車離開機場,駛往崇山峻嶺。

    他說,上任法王住在國外,剛才也抵達機場,在去皇宮的路上給當地人摸頂。

    想排下隊讓法王祝福嗎。

    我随時可以停車。

     前面有道路堵塞已排起長隊。

    她說,不用排隊。

    車子超過隊伍,她看到老人、男女、孩子、穿着校服的學生在等待,還有人在加入,但有條不紊安然有序。

    名貴的吉普車停在路邊,穿黃色僧衣戴太陽眼鏡的法王從車窗裡探出身子,伸手給他們摸頂祈福。

    暮色深濃,山谷有薄霧升起,沒有城市慣有的物質刺激,沒有急躁的車來人往,沒有麥當勞、肯德基、交通燈。

    這等候着的虔敬的長長隊伍讓人莫名心安。

     廷布不夠标準說是一座現代化的首都,但卻是不丹最大的城市。

    可以想象到其他地方更為接近山區,也更淳樸偏僻。

    這個遲遲未引入電視機、公路、網絡的國度,也許知道對自身最重要的支撐是什麼。

    廷布的樓房沒有超過七層的高度。

    街道上看不到奢侈品商店、廣告牌、高樓大廈、車流、神色慌張的人群,倒有置身事外、閉關自守的清貧氣氛。

    也許人的生活本應如此。

    她想,對目前人類現狀來說,最重要的問題,其實是過剩的欲望帶來的虛耗與傷害。

     酒店靠近森林,是一棟傳統宅邸。

    裝飾清雅莊重,石頭鋪砌的走廊,牆角放着陶罐和燭台,房間使用天然木材,地闆上鋪褪色的古式羊毛地毯。

    他把她的行李拎進房間,拉開布簾露出窗外悠悠山景,說,那邊山谷中有一尊盤跏趺坐的金色佛陀。

    她走過去順着他指出的方向眺望,盤踞山崖上的金色身影俯瞰大地。

    他說,這個大佛五十米高,據說身體裡面藏着兩萬多座小佛像。

     他叮囑她在酒店餐廳吃晚飯。

    明天吃完早飯過來接她。

    他準備道别,說,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在一起。

    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訴我。

    我會照顧和陪伴你,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們之間的因緣。

    這個年輕男人,皮膚黝黑,短發,有一雙清澈而溫和的單眼皮眼睛。

    比起熱衷表達、言行誇張的人,他身上這種清潔而适宜的克制感讓人覺得舒适。

    也不顯得有侵略感或者魯莽,相反具備一種難言的溫柔。

     她稍作休息,換下衣服去餐廳吃飯。

     晚餐是不丹家常風格。

    米飯,辣椒炒豬肉,清蒸野菜,細軟的奶油香米飯混合藏紅花和奶酪。

    調制獨特的香料,搭配腌菜和辣椒。

    食材大多是野生或當地農家種植。

    這些飯食能量清淨,近似童年時亞瑟做的食物。

    那時他們經常吃酸奶攪拌的沙拉,把豆類和根莖熬成湯,多種谷物和種子煮成粥,這些靈感大多來自他經常去拍攝照片的喜馬拉雅山麓地區。

     亞瑟不吃肉類、雞蛋、海鮮、奶制品,持守某種食物上的戒律。

    一天兩餐,上午十點一食,下午五點一食。

    不喝飲料,不吃酸性食物,除正餐其他時間零食也不吃。

    她十七歲去紐約讀書,離開亞瑟遠行到國土彼端,開始獨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