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文明的縫隙,除不盡的餘數,抽象的美學——關于《匿名》的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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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些退休的教師,到雁蕩山去玩,然後人就失蹤了。

    失蹤的時間很難确定,因為大家互相之間都不怎麼認識,他們都不确定這個人是哪一天失蹤的,不斷地回想,最後一次看見他似乎在某一個景點,他在那兒擦汗,這是他給别人留下的最後一個印象,然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組織當地人力搜山,山裡的可能性很多很多,可是沒有一點線索。

    我們在談的時候,那個老師就問了她一個問題,你們夫妻感情好不好?因為别人很容易會想到,會不會是他自己出逃了,這個故事說是也蠻好的,對吧?一個人退休以後,發現要重新活一次,然後他就跑掉了,這也是一個故事。

    但好像不那麼簡單。

    可以想象家人非常受折磨的。

    一兩年過去了,學校裡是想報死亡,因為不斷地支付他的退休工資,也可算仁至義盡。

    就是這麼一個事情。

    這個故事,我其實心裡時常在想的,我要給他找個出路啊,他去什麼地方了。

    好像最最通常的就是說他想重新過一生,連婦聯的老師都想到了。

    當然他有權利,也有可能,但對于一個一下子不見的人來講,這總不是一個太有回報的結果。

    我希望這個失蹤事件更有回報。

    那麼後來——二十多年以後——我去括蒼山,也不是為了這個故事去的。

    當時永嘉縣文史委——對于一個小地方,它所經曆的曆史,每一點滴,都很寶貝——他們記得,我母親和謝晉一行人,曾經在“文革”時候到那邊去,要拍一個電影,問我有無這方面的資料。

    我就說有一本他們當時油印的電影劇本。

    他們願意要。

    我這些年裡一直考慮把爸爸媽媽的東西怎麼妥善處理。

    那我說我可以給你們。

    然後這一年夏天我就去了,我得搞清楚對方是個怎樣的狀态,萬一是個亂七八糟的機構呢。

    去的時候我就找程紹國,一個溫州作家,讓他帶我。

    除了和永嘉文史委交割,我想去我母親當時去過的幾個地方,根據我母親當時的筆記,有她蹲點很長時間的裡灣潭,這村莊連一寸平地都沒有的。

    然後她還去過另外一個村莊,那個村莊更加偏僻了,幾乎走到懸崖尖尖上的一個地方,也是站不住腳的。

    再有一個地方,很可惜的是,我們到了山崖邊,就沒往下走,因為它完全已經被樹木合攏了,道路已經被雜草全部合攏了,并且林窟這個地名已經被消掉了,從行政地圖上取消了,很少有人知道了。

    可巧的是,我們下去,在公路旁邊,有一家人,是林窟遷出的最後一戶人家,其實就是我寫的野骨的這戶人家的影子。

    我們沒有下到底,因為沒法走下去了。

    但是很好玩,在我母親的記錄筆下,這地方是非常繁榮的。

    這麼一個繁榮的景象,你根本想不到原來它那麼小,小到就是三五戶人家,隻有一頂橋,這個橋是大家必須手牽手走過,否則就掉到水裡去了。

    這幾戶人家在那裡,主要就是以開集市為生,因地處三縣交集地,所以還蠻富有的。

    三縣鄉民家裡需要用錢的話,就偷棵樹,到這裡去賣。

    這些人都是晝伏夜出的,因為他們知道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的活動的規律了,所以我們就可以想象深山的夜裡面,是多麼躁動不安,這非常令我吃驚。

    後來我再想想看,這個人如果失蹤的話,我要讓他發揮更大的能量的話,就把他放那兒算了。

    我不想把他放到一個野山裡去,在野山裡的話呢,很容易變成一個野外生存能力的挑戰。

     張新穎:完全的野山,層次就單一了。

    這個地方它的層次很豐富,它就像有考古層一樣。

     王安憶:對對對,有考古層。

    它曾經有人類生活,而且已經發展到市場經濟了,已經蠻發達了,已經有了交換了嘛,社會的級别蠻高了。

    當然是在一個特定的年代裡面,這樣才有可能形成一個封閉的小社會,小文明。

     張新穎:所以你把這個人放到這裡面去,現在就談這個人,很有意思。

    他就經曆了這麼一個過程,上下兩部的過程。

    上下兩部的過程,方向好像是相反的。

    上一部等于說,一個正常普通的市民,或者叫現代人,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到了一個曾經有人類活動但現在已經荒廢了的地方,他這個人進化出來的能力,人向現代方向進化出來的能力,逐漸地退化,喪失;同時,那個原始的能力,慢慢地,一點點地重新生長起來。

    另外一個方向就是下部,他又從半荒蠻的世界裡出來,重新開始進入人間,又一點一點恢複,可又不能叫恢複…… 王安憶:不叫恢複,這叫重新地進化一次。

     張新穎:重新地進化一次,和原來的進化方向不一樣嗎? 王安憶:還是一樣的。

    我覺得他的進化方向還是一樣的,先到一個小的地方,級别很低的一個鎮上,然後再到一個縣城,這個縣城是發展的,馬上他又要進到原來狀态也就是現代社會的時候,我就讓他死了。

    這時候,邊界變得模糊,二次進化是個螺旋形的周期。

     張新穎:我是覺得,上部的這個人一點一點退化,或者一點一點原始的能力的喚醒,這個寫得很有意思。

    這個難度比下部大。

    下部當然寫得精彩好看,因為它有了别的人物啊什麼的。

     王安憶:豐富。

     張新穎:上部隻有他一個人,一個人在那個環境裡面。

     王安憶:對,一個人怎麼生存。

    你完全不給他生存條件的話也很難辦,我也不想弄成一個野外生存的實驗。

    這個地方能夠找到人類生活的痕迹,找到上一期文明留下來的東西,然後他可以保持一個非常低限度的生存。

    也不能讓他死掉,他還是能生存。

     張新穎:當然這個人的生存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在這裡發現的那些,就叫文明的遺迹吧,他一點一點地發現,一點一點地拼湊的過程,可以想見此前的人一層一層的生活積累。

     王安憶:其實這就是從很具體的需要來出發的,比如說,到這個地方,那麼得有個人帶他進去;我還得給他準備點給養,因為他要過冬嘛,我在想火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但是我這方面的常識不夠,我又不願意讓他有火柴這類東西,先後有兩個打火機接續了一下,中間我想還是讓他用一個原始人的方法取一次火。

    因為隻有當你能夠自己去找火,你才能夠保證生存。

    還有食物,我本來想等那個野麥子生長出來,但好像來不及了。

     張新穎:那個索面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過了那麼多年,那個東西還能吃? 王安憶:索面是我在那裡吃過的,這個面——我也很怕他們看到又提出問題來了——這個面的做法是要放鹽的,跟我們的面條不一樣,它在制作的過程中就要放鹽。

    我有一個很詳細的制作索面的配方。

    那麼放鹽的話,就比較經得起時間嘛,這個原理是對的。

    而且我在想,得給他點鹽分,沒有鹽也不行。

    就是這一切其實是從需要開始的。

    最主要的是,我覺得他還有一個生存的很好的條件,就是他沒有記憶了。

    沒有記憶反而會幫助他去适應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狀态,重新來起,重新做人。

    我是這麼想的。

     張新穎:你寫的時候,可能跟别人讀的時候,比如說跟我這個讀者,關注點不完全一樣。

    因為你寫的時候是要圍繞這個人物,人物行動的合理性啊,怎樣生存下去啊,不斷處理具體問題;但我會更關注他在這個過程中的變化,這個變化不是人在日常現實中的變化,而是一個人的退化,以及與退化同時發生的另一方面的進化。

    這一個人身上的過程,似乎包含了人類的過程。

    人類從過去進化到現在,或者從現在退化到過去,那樣一個很大的東西,很漫長的過程,發生在這麼一個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人身上。

    這樣一個人類進化退化的過程,我們在正常生活裡是意識不到的。

    怎麼說呢?其實我們每個人,可能包含了在我們之前的所有人的進化的過程,但是我們意識不到。

    在正常的生活環境裡,我不會覺得多少萬年的進化跟我有什麼關系。

     王安憶:是啊。

    可是在這麼一個人身上,我想讓他首先把記憶全部都消掉。

    然後還有一點就是,他的承受饑餓的能力,耐饑的能力。

    他沒有記憶了,這樣反而好,如果有記憶的話,他會有很多顧慮,文明會給他禁忌,禁忌會限制生存的條件。

    接下來他在很少進食的過程中,當然很短,幾個月,他慢慢地鍛煉隻需要一點點的食物就能夠維持。

    所以這也是我讓他是一個老人,讓他歲數不要太年青的一個理由,如果年青,就消耗快。

    他是一個隻需要進食一點點就可以維持生存能量的人。

    而他整個的記憶系統,又是和他的文明有關系的,它是慢慢慢慢恢複的。

    我讓他首先接近的都是文明世界的邊緣人,比如說啞子、二點,他們都是缺乏一個主流表現形态的,好像完全在蠻荒裡一樣的。

    到了九丈以後,讓他開始有所接觸,接觸語言,接觸表述,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