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長恨歌》之後

關燈
發生。

    現在回過頭去看很多作品,覺得寫得不夠好,很想重寫一遍,但事實上不可能,因為沒有寫作的欲望。

    現在的認識和那時不一樣了,感情狀态也不一樣了,有時會驚異:這有什麼可寫的?居然還寫這麼多。

    那時候想得少,精力卻充沛,恨不能将生活一網打盡,全部裝入書寫。

    現在挑剔多了。

    也不曉得寫到什麼時候就會不想寫了,或者再也寫不出來了。

     張新穎:大概不會吧。

     王安憶:不曉得。

    但我一定會見好就收,絕對不能像有些人那樣寫不出來硬寫。

    那是很不好的。

     張新穎:這個很難判斷。

     王安憶:自己心裡有數的。

    我跟你說,沒有一個作家不清楚的,是作家都知道。

    你看有些作家特别在乎别人的評論,然後聲嘶力竭地為自己辯護,解釋自己的作品,心裡都很清楚的。

    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實力,又使出了多少,實現了多少。

    一部作品寫出來,任憑别人怎麼說,真知道好壞的就是作家自己,沒有例外的。

    除非是特别愚頑的人。

     張新穎:對你的批評意見其實也蠻多的。

     王安憶:沒批評到點子上就和沒表揚到點子上一樣的。

     張新穎:所以你其實不太在意的? 王安憶:不太在意。

     張新穎:對你不是有很大影響,是吧? 王安憶:不是有很大影響。

    因為我覺得現在的批評很可分析。

    有一些把你當作社會學的采樣來看,他從社會學的意義上來批評我怎麼樣對怎麼樣不對。

    還有是從現代不現代的标準來批評我。

    我能理解,批評者面對的是一個文本的世界,我們的寫作就是給他們作材料,佐證或者闡發他們的思想成果。

    而我們的寫作一旦實現于社會,公之于衆,便是客觀存在,他們有權利使用它們。

    但是,當然,我還是期待能聽到貼近我初衷的評介,我的台灣出版商,我們合作了十來年,彼此了解,他看《桃之夭夭》,說最精彩的一筆是,到最後你都沒有說出她的父親是誰。

    這話很有道理的,她的父親是誰是不重要的事。

    遲子建看《姊妹行》,她說看到最後,分田找到水,問水走不走,水把孩子一扔就說走,她說我看到這裡都驚呆了。

    其實我真是當腦子裡有了這個動作時才覺得可以坐下來寫了。

    寫作的人往往心有靈犀。

     張新穎:《姊妹行》的叙述,前面很有耐心地寫點點滴滴、細枝末節、來龍去脈,一字一句,不厭其詳,不嫌其煩。

    可是,寫到最後,簡潔來了,而且簡潔得令人震動,就是那個把小孩往地上一放,站起來就走的那幾句,要說驚心動魄,也不過分。

    有了前面的細密堅實做鋪墊,簡潔幹脆的文筆的力量就一下子出來了;那種不屈不撓的求生意志的力量也就出來了。

    這種不屈不撓的求生意志,平時淹在人海裡看不出來,可正是這樣的看不出來卻蘊含着不可思議力量的東西,做成了廣闊的生活世界的底子。

    所以我也很喜歡這篇東西。

     王安憶:這種評價特别好,但你不能要求都是這種,因為這需要心有靈犀的。

    都是做小說的人,明白什麼是活兒的眼。

    這麼說,又太技術化了,事實上就是趣味的一緻性。

    有時候,這種情形也會發生在職業和經驗完全不同的人身上。

    我記得幾年前,到華山醫院和醫生護士做一個講座,有個女孩提出一個問題,我好像一下子被她點亮了。

    這個年輕的醫務工作者,說為什麼作家們都喜歡寫反常的人,而不寫一個正常的人,其實正常的人才是美好的。

    我就覺得一下子被點亮了。

    其實在《長恨歌》之後,我企圖做的就是,寫正常的生活裡的力量。

    所以稱為常态,就因為它的恒定性,其中有着極強大的,同時又隐匿的理由,這可說是生活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