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長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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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長篇接下來就是《長恨歌》了。

    王安憶:《長恨歌》現在說得太多了,好像我們對話一上來就說到它。怎麼說?和《紀實與虛構》相比,《長恨歌》就太現實了,要賦予它飛揚的氣質我隻能在它的背景上賦予,這個故事本身是沒有飛揚氣質的。我大肆渲染它發生的環境,其實是企圖将故事從現實層面拉開,拉到形而上,但改變不了根本性質,它依然是現實的,但是批判現實的故事。而現在媒體的炒作也好,時尚的附會也好,把它搞得連現實批判也沒有了,變成了一部言情小說。

    張新穎:對,這裡面其實有立場的,但現在就是把這個都去掉了,然後就變成一個通俗故事了。

    王安憶:言情故事,完全很言情的。

    張新穎:所以我本來筆記上還寫了想問你,《長恨歌》——不談你的寫作——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你自己會不會覺得很痛苦。

    王安憶:痛苦倒不痛苦。我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當人們要我解釋上海的時候,我就說我不是上海的代言人,我沒寫過上海,我隻能這樣。

    張新穎:《長恨歌》也會變成上海的一個符号。

    王安憶:對,符号,挺損害的,沒有辦法。我們現在都是公共空間裡的人,自己對自己都沒有發言權。人們談《長恨歌》總是談到懷舊二十年代,其實我在第一部裡寫的上海根本不是二十年代也不是三十年代,而是四十年代;其次,這完全是我虛構的,我沒經曆過那個時代,因此也無從懷舊。事實上,這又是我的小說裡面最不好的一部分。我覺得陳村的話很對,他說第一部裡面都是想當然的事情,到第二第三部裡面才有意外發生。然而這個想當然是最對市民的口味了。所以《長恨歌》是一個特别容易引起誤會的東西,偏偏它又是在這個時候——上海成為一個話題,懷舊也成了一個話題,如果早十年的話還不至于。你想八十年代初寫《流逝》,誰都不會想到它是寫上海,好像和上海是沒有關系的。九十年代初寫《“文革”轶事》時也沒有人想到上海,大概就陳思和一個人想到了,想到了上海的民間社會,别人都沒想到。

    張新穎:《“文革”轶事》是寫得蠻紮實的,就寫家庭。

    王安憶:對,它寫家庭,比《流逝》要複雜。在整個寫作過程中,《長恨歌》寫得比《紀實與虛構》要輕松得多。

    張新穎:可以看得出來。

    王安憶:比較得心應手的。我還是要說《長恨歌》對我是比較有栽培的,主要是寫實的功力上面,把我推了一步。我很慶幸自己沒有染上那種毛病,就是匠氣。其實我說我自己是有匠氣,但不是那種寫作班的匠氣,把小環扣系上再打開,系上再打開,這種匠氣我沒染上。

    張新穎:這其實中國古人說得蠻好,就是“雕蟲小技”。

    王安憶:中國人是到了清代才會“雕蟲”的,以前真是不錯,哪怕一些筆記小說你都覺得挺大方的,都不是那麼小肚雞腸的。

    張新穎:比如有的學者說,唐以後的文學就不行了,一定要看先秦的文學,這當然有點誇張,但是也有一定道理。就是越早的人可能越大氣。

    王安憶:淳樸,和自然接得近。你看像那種筆記小說吧,它就是敢打一個結不來給你解扣。中國文化非常難以繼承,和中國人的那種氣質可能有點關系。中國人的氣質真的是要靠“養”,古代靠自然“養”,後來靠文明“養”,文明越積累,離自然就越遠,越“養”越人工,但總歸是“養”,很難傳授。你看西方的東西,真的可以傳授給你,它有邏輯的鍊接,可解釋和證明。中國的就很難了,它更主要的是一種氣質。

    張新穎:其實我們都已經有點西方化了,這沒辦法,這不是個人的能力。

    王安憶:這是沒辦法,我們都生活在現代社會,現代社會是個平民化的社會,我們是大衆文化“養”成的。尤其是我們寫小說的,我們所承繼的是“五四”時期從西方過來的小說觀念,不是《紅樓夢》的傳統。但是《紅樓夢》的傳統又那麼難以繁殖。中國文化就是很難繁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