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餘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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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談了蘇童,就接着談談餘華吧。

    王安憶:我覺得他們小一代作家都蠻可愛的,餘華也很可愛。特别有意思,有一次我們中國作協一個十幾人的大團去台灣,需要在香港轉機,還要進到港島辦手續。我們這幫子人走在香港機場,遇見一個浙江人,矮矮瘦瘦的一個農民模樣的人,顯然是到台灣探親去的,老兵的後代一類的,他很惶惑,左顧右盼,背着行李,逢人就問怎麼辦簽證,應該怎麼搭車,然後他就問到餘華,他問到餘華的時候忽然之間開心地笑了,說了這麼句話,說你是去看爸爸的吧。很奇怪,其實我覺得他說這句話真是昏頭了,從年齡上講餘華完全不可能有在台的老兵爸爸的。

    張新穎:餘華年輕啊,年輕得像個孩子似的。

    王安憶:餘華他會給你什麼印象呢,他會讓你覺得是一個找爸爸的孩子。

    張新穎:你這個說得有意思,我覺得餘華年輕,倒是沒有把這個年輕和找爸爸聯系起來。

    王安憶:這個浙江人他直覺的反應就是,你去看你爸爸吧?我就覺得餘華始終像一個孩子,處在父子關系中的孩子。他曾經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寫得特别有意思,寫的是盲腸,以一個孩子的角度叙述,說他的父親是一個外科醫生,他父親給他們兄弟講,盲腸這樣東西一點用都沒有,隻有當它作亂的時候才能體現作用,然後呢他父親給他們講一個故事,說有一個飛行員,在飛機上面盲腸發作了,然後他居然對着鏡子自己給自己進行了盲腸手術。這兩個兒子非常崇拜這個父親,有一天回到家以後呢,他們看爸爸在那兒呻吟,說肚子痛肚子痛,兩個人就說,爸爸你怎麼樣了?爸爸說,我好像是發盲腸炎,你給我去叫某某叔叔,是醫生。他們倆就非常興奮,并沒有去叫這個醫生叔叔,而是搬過來一面大鏡子,讓他們的爸爸表演開盲腸。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爸爸看了鏡子以後的反應是哭了,他哭着懇求兒子們去找人來,最後他們的爸爸終于得到救助,把盲腸開掉,安然無恙。他父親就說了一句話:我的兩個兒子,就像盲腸。我覺得餘華就是處在這種父子關系裡,尋找和認同英雄父親是他一個母題。餘華這個人很有趣。

    張新穎:餘華表面上有時候會給人一種痞子氣的印象,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其實這個人是很認真的。

    王安憶:餘華曾經在我們作家協會作了一個很短的演講,聽衆對他不滿意,說他不認真什麼的。其實不是不認真,餘華可能講得太深了。那天他就是講了幾個他受影響的西方現代小說。那些東西非常重要,比如他就講一個女人,頭被齊根割斷,可是她還是立着,完好如初,隻是頸上多了一條紅圍巾。

    張新穎:我看過,這是法國的一個小說。餘華還寫過一篇短文,專門講這個小說,就講這個紅圍巾。

    王安憶:紅圍巾是很重要的。他講的五六個小說,全是紅圍巾這一類東西。紅圍巾,它是真實和不真實的一個環節,這是特别重要的東西,有了紅圍巾,事情就變得可能了。其實所有的神話,都是要有一個不可能到可能的環節,沒有這個環節,就無法自圓其說。他那天都是講這個環節,但是他不是很有準備的人,他講得不大清楚。下面的人聽不懂,就覺得他在瞎講。

    張新穎:他是講寫作當中的體會,那大部分的人是不寫作的人。

    王安憶:這種場合也不大适合講這種題目。那天對我倒是很有吸引力的。就像《聊齋》,很多民間的鬼故事,都要看你這個紅圍巾怎麼處理,你怎麼把這個岔口給處理好。

    張新穎:那這樣講,有沒有可能這就變成一個技術問題?我要寫到一個什麼東西,正好想到一個紅圍巾?

    王安憶:現代小說是有技術問題的。比如有個日本女作家,寫過一個小說《蟹女》,我就覺得她把這個問題解決得比較好。她寫一個精神病患者,對着一個醫生講她的幻覺,這個人的病是一種妄想狂,她總喜歡多,喜歡極其豐饒的景象,她向醫生講述的,都是多的意象:一個是她小時候,戰後沒什麼衣服的,她就和小朋友在車庫裡用紙剪偶人的衣裙,越剪越多,鋪天蓋地。再一個印象,元旦時候,他們日本人有一個登山的儀式,早上天不亮就開始登山,到天亮,回頭一看,人是越來越多。還有一個意象,小孩子玩方舟遊戲,想象我們造一個方舟,先上來一對小孩子,然後一對狗,一對貓,《聖經》裡不是說要一個公一個母,都是一對嘛,又是很多。最後出來的意象,她覺得自己不停地生孩子,生好多孩子,一胎接着一胎。談話的時候總是中午,醫生在吃便當,便當裡的肉汁也是很多。就這樣她老是給特别豐饒的幻覺吸引,她以精神分裂的幻覺解決了真實和不真實的過程。但也許并不算什麼,可貴的是她的幻覺是一個程序井然的世界,有邏輯推理的過程,是有機關的。現代小說都是搞這種鬼,其實我是不喜歡的,就是機關算盡。但如果它有好的東西出來,我也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