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蘇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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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典作品裡面一個低賤的人也有道德功課,也有精神高尚的任務。

    人受到苦難當然是不公平的,誰都不應該受到苦難。

    但是他也不能夠堕落。

    但是這個題目到今天好像全被民主世界平等掉了,好像因為犯罪、堕落是可解釋的,便可原諒,是合理的。

     張新穎:什麼都是合理的話,就沒有個向度了。

     王安憶:帶來的問題就是我們的小說裡充滿了平庸甚至卑劣的人生故事。

    打開小說看吧,前面看看蠻好的,你就會很關心它最後怎麼樣了?最後還是掉下去了,你同情他,可憐他,但你無法對他抱有敬意。

    畢飛宇的《玉米》,我和畢飛宇當面也說過,我對你後面的結局真的是不滿意,這個玉米就是放棄自己了,他給玉米設置了這麼嚴峻的考驗,多麼扣人心弦,可玉米最後還是妥協了。

    很可惜!陳應松寫過一個《雪樹瓊枝》,多好。

    其實不要結尾也可以,這結尾有點掃興。

    最使我感動的是,這個女孩子,那個男孩從來沒想過要和她有将來,因為她是個女工,沒什麼文化,在粗糙的生活裡長成,他就是和她睡覺。

    到後來,這個女工就拒絕他說,我已經定親了。

    可見她也從來沒奢望過這個來自不同階層的男孩。

    然後這個女工,主動說,我們去走走吧。

    他們就一起去走。

    這真的很動人,他沒想到,這樣一個女工也會有美好的情調,也是有精神上的需要。

    這句話,我覺得是對他,也就是“我”,小說中的叙述者,整個青春的一個啟迪。

    但最後真的令人遺憾,我真的很失望。

    我有點懷疑,現在的小說家是故意的,是為了制造出驚心動魄的效果,就要把人給踐踏一下。

    最差的作家是一上來就踐踏,踐踏到底。

    有的時候我感到很心疼。

     張新穎:我們再回來談蘇童。

     王安憶:蘇童有一個給養,他看了大量的小說,尤其是那些鴛鴦蝴蝶派的小說,他很會起小說名。

    他的名字都起得很好。

    順便說一下,北方作家吧,很會起小說名,比如說鄧剛《龍兵過》,還有一個叫鄧一光,起一個《左牽黃,右擎蒼》,是寫一批高幹子弟。

    南方作家,我講的是城市作家,相對名字起得差點,但是蘇童很會起名字,《婦女生活》《紅粉》《園藝》,都很好。

     張新穎:蘇童是一個比較聰明的人,他的小說一開始就寫得很好,現在回過頭去看他初期的小說,也仍然覺得很好。

    起點很好的人有一個問題,你要再高就比較困難。

     王安憶:但是,如果把他的東西從時間排序上看,他有很大進步。

    他最早的小說,也是追求古怪的、離奇的,後來越來越平實。

    最近我又看到一篇,在《收獲》上,寫得很好,叫《西瓜船》。

    他就寫一個鄉下的賣瓜人到城裡面,這個城就像木渎這樣的水網交織的小城,河裡有很多西瓜船,和岸上居民做買賣。

    這個賣瓜的青年為西瓜的生熟問題和城裡人發生糾紛,打了起來,城裡人無意當中失了手,就把這個男孩子紮死了。

    最最好的是結尾,他的母親,一個老人,從鄉下跑過來,來找她兒子的船。

    我覺得,有的時候,前面的所有設置都是為了最後把你引入一個空間,是引渡的工作。

    此時,這個母親就找這條船,找到居委會啊,很多人幫她打聽,然後順着河去找,找的人越來越多,一程一程問過去,終于在一個油廠的廢舊碼頭找到船,船上的西瓜被人吃掉了,船搞得很髒,老太太就撐着船回去。

    你就會覺得她搖的是她兒子的搖籃,一個空了的搖籃。

    城裡人站在岸上送她,你知道,這是一個緻歉的儀式,就像意大利電影《西西裡島的美麗傳說》,最後,那個美麗女人回到小鎮,走在路上,袋裡的橘子撒了,那個男孩殷勤地幫她一個一個拾了起來,他是代表小鎮居民在向她緻歉,這也是一個儀式,小說就是要從日常生活走入儀式。

    蘇童這兩年短篇也寫得很好,我覺得他越來越好的地方,在于他已經不到怪的裡面去找,他開始走到樸素的材料裡面。

     張新穎:走正路。

     王安憶:走正鋒,阿城經常講到用筆的中鋒。

     張新穎:阿城有點偏的。

     王安憶:阿城評介人家很不錯的,他更屬于那種鑒賞家。

    那時候不是說須蘭很像蘇童嘛,我就問他們之間的區别。

    他回答得很好,蘇童是筆走中鋒,須蘭是偏鋒。

    我覺得,蘇童也像遲子建,也是屬于精力特别旺盛的。

    你放心,他會一直寫下去,他可能會寫出很差的東西,但并不妨礙他繼續寫出好東西,莫言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