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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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汪曾祺的小說,寫兩類東西最好,一個是勞動,一個是享受。

     張新穎:你這個說法很好。

     王安憶:其實他就是寫這兩件事情啊。

    可以見出他對這兩件事情最尊重。

    你看他寫的勞動。

    我特别喜歡他寫的炕小雞,小雞出殼的那一瞬間,那師傅一直不吃不睡,兩隻眼睛都放出病态的光芒。

    誰也不能和他說話,不能打擾他,好像在等一個神旨,忽然間,躍身說出一個“起”,小雞滿炕地瓜拉瓜拉叫,那種辛苦和歡樂!很奇怪,現在往往都是把勞動寫得非常辛苦,沒有樂趣了。

    汪曾祺就不同,他就非常能寫勞動裡的樂趣,還寫了一個叫文嫂的女人吧。

    文嫂就是西南聯大駐地給這些學生洗衣服做做家務的一個女人,幹的都是很瑣碎的活,但是掙了自己的一份衣食,你會覺得她有一種特别大的滿足,安居樂業的滿足,她女婿允諾将來可以養她,後來她女婿死了,她前景變得暗淡,對目下的生活也無興緻了。

    他還寫到廚子炒菜,這不是一個下海的人,他是一個玩票的人,他的興趣并不在賺錢,就是在炒菜,後來就來了一個真正的炒菜師傅,這個師傅不感覺炒菜有什麼樂趣,就是拼命要掙錢,最後菜館就被這位職業廚師盤下,風格大變,人看上去很邋遢,店裡面也很邋遢,雞蛋是散了黃的。

    我覺得他寫勞動寫得非常好。

    寫享受,就更加不用多談了,比如說他寫一個鑒賞家,看别人畫畫,很喜歡,說有風,因為紫藤是亂的,這麼有趣。

    而且他所有的勞動和享受全都不是那麼偉大的,都不是那麼壯闊的,全都是很日常的。

     張新穎:你這個說法提醒了我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就是我們的文學裡面寫勞動,把勞動寫得帶有享受性質,這個很好,但是太少了,在當代作家裡面,劉慶邦有的時候會寫,但是總的來說确實是很少。

    大多都是把勞動寫得很苦啊,我覺得是有點問題的。

    正常的勞動—— 王安憶:這和知識分子的遭際有關。

    知識分子遭遇勞動一般都是受懲罰。

     張新穎:我們的作家寫農民的勞動,其實體會不到農民的勞動是怎麼回事。

    農民看莊稼一點一點長,其實心裡是有感情的。

     王安憶:會幹活的農民會幹得幹幹淨淨,身上、農具上都很幹淨,做出來的活很漂亮。

     張新穎:對。

    我看劉慶邦寫一個農村的女孩子去挖地瓜,起早貪黑的,但是她心裡有一種喜悅,一下子挖到一個地瓜的那麼一種喜悅。

    但是這個在我們當代文學裡面太少了。

     王安憶:當代文學的控訴性太強了,勞動其實被意識形态化了。

     張新穎:我覺得這個其實可以寫一篇很好的文章,就談談勞動,很有意思的。

     王安憶:其實勞動是很美的,當然它不能超負荷。

     張新穎:還有我看你寫《富萍》,最後寫到一對母子在家裡糊紙盒的情景,我看到這裡就覺得你寫得特别溫暖,換一個人就會寫得很苦啊。

     王安憶:這正好能養活他們一家子,貧弱的人能夠養活自己,有什麼不好呢? 張新穎:特别喜歡後面那一段。

     王安憶:應該對勞動尊重。

    你看我們現在是怎麼教育的,如果我們寫一個勞動模範,一定是寫他多麼多麼辛苦,多麼多麼克制,犧牲親情啊,犧牲很多享受,但是勞動本身給你的快樂你怎麼不談呢?所以那天陸星兒和陳思和對話的時候就說文學改變了我的生活,如果不是文學的話,我的生活不堪想象,這是她到最後說出來的。

    勞動本身是有快樂的,怎麼會沒有快樂呢?我們總是寫勞動者怎麼怎麼受苦,其實這都是次要的,我估計現在大多數人是對職業不滿意。

     張新穎:因為你對這個職業不了解,不能真正深入到這個職業的内部,所以你也享受不到這個職業的快樂。

     王安憶:所以這又和寫作者的心态有關系。

    寫作者自己不快樂,我覺得他自己不快樂。

     張新穎:我有一個老師,就是李振聲,他就寫過一篇文章,他說你們說農民勞動很苦,但是農民從來不覺得勞動苦。

    他是無錫的,和高曉聲是一個地方的。

    我看了很吃驚,我說農民不覺得苦麼?我說我讀書覺得農民肯定覺得很苦,但是他說農民從來不覺得勞動苦。

    可能生活會苦,但是勞動本身不苦。

     王安憶:是啊,如果農民的勞動有回報的話,他是肯定覺得很幸福的。

    但是農民實在是覺得他沒有回報,連飯也吃不飽。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插隊的時候挖河擡土,擡土的時候他們喜歡喊号子麼,會和着你的腳步,你會覺得很輕快,就像現在聽搖滾音樂一樣,當時有個女孩子和我講,幹這個活要有麥面的饅頭和山芋稀飯就行了,就是說,隻要有回報,我有力氣,那麼當然是快樂的,也可能是我們沒有回報,回報比較差,所以覺得苦。

     張新穎:一個正常的社會秩序被破壞了,那可能就會覺得苦。

    如果你在一個政治比較安穩的年代,比較安穩的環境裡,就會有回報。

    種下的莊稼它會長出來,長出來會有收成。

    現在是勞動不但得不到相應的回報,而且勞動本身得不到尊重。

     王安憶:勞動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它把生存和藝術、思想都結合在一起。

    社會分工分壞掉了呀,把這些都分割開來了。

     張新穎:我們現在很多作家寫勞動的時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