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說,散文,戲曲,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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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褲子是費料的,它是正中裁,順着這個布紋裁,就不會擰。

    她就教我這個技術,我覺得她真的是很偉大的智慧。

     張新穎:我肯定不懂這個。

     王安憶:我現在懂了。

    我覺得生活上的很多經驗都是很可貴的,其實她這麼講是很科學的,這就是經緯的關系啦。

    她給我講了我覺得果然很對。

    有一次我給李章講解怎麼疊衣服,這個事情要是講起來是複雜的,首先我就解釋這個服裝的結構,延伸到人體的結構,解釋到後來我就發現,西式的服裝結構馬上就涉及解剖學了,簡直是科學之光了。

    你不要小看這些勞動人民,對他們這種智慧我蠻欣賞的。

     張新穎:有一些東西你要看出來,你要看懂,就有一個前提,要放棄,就是要把自己放得比較低,才能看出來,有的時候把自己放得比較高就看不到了,也看不懂了。

    從這個角度講,有的時候我就會覺得知識分子常常把自己放到一個高的位置上,反倒看不到這個世界了。

     王安憶:就是“五四”以後的作者的問題。

     張新穎:“五四”以後的作家,我覺得這個很明顯,他們當然是看世界了,但他看到的是什麼呢?他看到的是他自己。

    他其實沒看到那個世界,看到他自己的理論預設了,一個價值預設。

    因為他戴着一副有色眼鏡,一個價值評判的東西,就是憑着這個就把自己放得比較高。

     王安憶:我覺得一個是高度,還有一個就是說有的時候還是要謙虛一下。

    我現在回想起來我插隊落戶的地方,我上次不是說我挺痛恨那裡的嘛,早知道我會有今天噢,那我一定會好好地看它,我肯定會懷着比較從容的心情去看它,當時其實很多事情是很不公平的,後來證明是很不公平的,但這個對不公平的憤怒就把我這段時間全都扭曲掉了,你現在不可能再回過頭去重新看了。

     張新穎:這個是很正常的,那個年齡,處在那種境遇裡面。

     王安憶:上次我在某一個報紙上看到,有一個水利專家分析安徽的河流,淮河,我覺得他講的每一點都和我看到的事實是一樣的,當時我就特别懊惱,我如果是多點心情去看看周圍的我的地理環境,那我會掌握這麼多的東西。

    我那時候在農村,特别苦悶,我媽就說,你要珍惜你現在的經驗,你要寫日記,要把你看到的東西都寫下來,我不聽我媽媽的,其實我媽媽當時也并非對我的未來有什麼期望,她隻是希望我心情好一點,現在是有點後悔了,有點懊惱。

    當時心情真是很壞,都想不到看别人,都很厭煩,我都覺得他們講的那些話無聊得要命,什麼也不想聽。

     張新穎:可能現在的人也是這樣,特别是現在的年輕的人,聽他們年輕的人說話,看他們寫的東西,都是我、我、我,就是沒有一個“我”之外的世界,我之外的世界是進入不了這個“我”的視野,就是說缺乏基本的對“我”之外的世界的一個興趣。

     王安憶:但是我覺得他們比我們糟糕,就是說他們這些都變得非常正面。

     張新穎:受到鼓勵。

     王安憶:很多理論都支持他們這種态度,于是就有了正當性,他們不會有一個機會反省。

    我上次和誰在說的時候,我也講到這一點,比起現在的年輕人我感覺我蠻幸運的。

    大家的青春都是苦悶的,誰都是苦悶的,我一點都不以為今天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他們苦悶的時候是在咖啡館裡面度過,而我苦悶的時候我是在淮河旁邊度過的,不管怎麼樣,強迫我看到一個更加廣闊的背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把我的苦悶放大和提升一點,我還有個他者,他們就沒有他者,我有的時候這麼想,心裡面又覺得比較平靜,雖然說我很不喜歡那段歲月,可畢竟還是價有所值。

     張新穎:我覺得他們現在這個樣子,應該負責的,不僅是他們自己,還有我們八十年代以來的社會思想。

    比如說我剛開始上課的時候,做老師的時候,我在課堂上一定是講,如果當一個個人和一個比個人更大的東西發生對立的時候,我一定是站在個人這一邊的,為什麼這樣講?因為我們從八十年代一步一步思想解放出來的時候,總是覺得個人在我們這個社會裡面是受壓抑的,我們那個思想就一定這樣強調。

    後來我發現不對,我發現現在的孩子其實那個曆史感是不一樣的,他們從小就被寵出來的,你再這樣講,在理論上讓他們覺得自己老是說我、我、我,更加理直氣壯了,其實是不對的。

     王安憶:現在就是怕他們沒有機會認識自己,其實我覺得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子,都是一樣的,他們在咖啡館裡面喝酒,我們不過在草房裡面喝酒,道理真的就是一樣的,方式也是一樣的,區别在于,我們自以為是不合法,不正當,而他們正相反。

    他們覺得他們是現代化的,這是最奇怪的事情。

    有了現代化做支持的話,他們就覺得他們先進了。

    這個是很糟糕的,他們青春期之後還會一直延續着這種精神狀态,幾乎不會再有發育的可能了。

    還有那麼多理論,還有那麼多诠釋,媒體一起來渲染,烘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