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看熟悉的東西和看不熟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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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找了另外一個角度也好,立場也好,背景也好,總之是,推開了一扇門,門裡面又是一個新天地。

     張新穎:從《小鮑莊》中能看出跟尋根文學的關系,但一般的不會想到和去愛荷華有什麼關系。

     王安憶:這兩件事情的結合,發生在我身上,在我的寫作當中是從一個低潮到一個高潮,這麼一個銜接。

    這個低潮,我在想,不去美國可能也會有,後面的高潮恐怕沒有美國我也會有,可是美國之行使這個銜接變得有名目了,當然它給我提供了養料。

    這兩件事情怎麼契合,我自己也沒有好好地思考,不可能對自己的生活有那麼清醒的認識。

     張新穎:反正是兩件事情連在一起了。

     王安憶:從時間上說,事情正好是連在一起。

    因為在我去美國時,一九八三年,我寫作也已經開始蠻有名了,開始有搶稿的,我的稿子已經不會被退了,就這種狀态,應該說是比較看好了;可是到美國以後那些日子,在那個大環境裡,總是覺得自己的書送不出手,當時出兩本書了,一本是《流逝》,一本是《雨,沙沙沙》,當我把這些書拿出去給别人看吧,心裡面總是揣測别人會怎麼看。

    對自己不再有信心了。

    那次我是和我母親一塊去的吧,我覺得這也可能是個壓力,别人都不以為我真是個作家。

     張新穎:啊,都以為是茹志鵑帶着女兒來了。

     王安憶:而且他們外國人看中國人都覺得很年輕嘛,我記得有一次在一個party上面,有一個女教師就說,呀你不該和我們在一起,你應該和我女兒她們在一起——她女兒才十九歲,她就把我帶到她女兒那邊去了。

    那麼這種情形對心情也會形成壓力。

    他們特别愛帶我玩,跳舞啊,旅遊啊,幹什麼都是喜歡帶我,我覺得他們都沒有把我當作正經的作家,很少有人說我認真地和你談一談文學啊什麼。

    這大概從心理上有點刺激的,他們以為我是我媽媽帶過去的。

     張新穎:你那個年紀的中國人,是比外國人年輕啊。

     王安憶:他們現在看懂了,中國人接觸多了,他們知道應該加十歲,現在很有經驗。

    那時候他們真是吃不準你是幹什麼的,他們就認為你是跟了媽媽來玩的,他們覺得這也挺好,媽媽帶着女兒。

    所以當我送給别人書的時候,我心裡面總是要嘀咕一下,哎喲,人家會怎麼樣看我的書。

    那時候他們就把我當孩子一樣的,我們出去到農場去參觀,其中有工作人員,我記得還很清楚,他什麼都要給我,地上撿了一根羽毛也給我,說是天鵝的毛,遞給我。

    他居然還從圈裡抓了一隻豬哦,那隻豬當然很幹淨了,我不知道它怎麼會那麼幹淨,一定要讓我抱一抱,這就是個寵物了。

    豬怎麼能抱呢,我就把它扔掉了。

    後來,等到十八年以後也就是二〇〇一年吧,我又去了,那次聶華苓把王蒙、北島、蘇童,還有我,集中在一起,專門搞了一個講演會,當年專門管理我們的一個先生,叫Peter,他和聶華苓講:她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張新穎:這話好玩。

     王安憶:他這句話講出來我就曉得當時他根本就不把我當成一個作家,這也是一種很大的激勵。

    人總是有虛榮心的,我在文學講習所的時候也沒寫什麼,也就是寫了個《誰是未來的中隊長》吧,那種激勵也是非常強大的,那個時候編輯部來人啊什麼的都不向我來約稿的,他們都是向張抗抗啊,葉辛啊,向這樣的作家約稿,你坐在他們旁邊他們都不說你也給我們一篇稿子,他們也很怕我給他們。

    剛剛起步的時候是需要虛榮心的一種刺激。

    我覺得在美國那一次我真的是看到很多東西,現在回想起來,我十八年以後再到這個小城,覺得這個小城鎮又小又封閉又乏味又無聊。

     張新穎:感受上的反差特别大。

     王安憶:我在那裡住了兩個多月,然後才出去旅行的,回過頭去看,我覺得這個小地方真的是太閉塞了;可是那時候去對我來講這是一個十分開放的世界了,當年我在那裡竟然會跑到那麼多的角落去玩,就這麼小的一個地方。

    十八年後,它有一點小小的變化,不像我們國家變化那麼大,還真是變化不大,就是物是人非之感。

    我們當時住的公寓,對着愛荷華河,到了傍晚太陽開始落下來的時候,那個河水是泛金光的,然後他們小孩子的劃艇,就從這個金光裡面穿過去,就是這種剪影,睜眼面對就是這樣的景象,生活很不真實,會極端不真實,你睜眼就是這個不真實。

    那是美國的腹地,就是美國的中部地區,很美很美的,自然風光很好,你下了公路就到樹林裡去,到了秋天的時候,地上金色的落葉就可以幾寸厚,走在上面,很不真實,充滿假象,覺得這地方怎麼那麼不真實。

    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