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再談傳統和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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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穎:那你前面說到文學講習所和“國際寫作計劃”這兩個關節口,以後還有類似這樣的重要的關節口嗎?

    王安憶:以後好像沒有了,我也不曉得怎麼回事,以後就不大有了。

    張新穎:以後可能人就比較成熟了。

    王安憶:穩定了,就是說趨于成型,再沒有遭遇這麼強烈的沖擊性了,沒有這麼明顯的嬗變。一九八九年以後我經常感到不滿足的地方,就是沒有承繼,好像沒有前輩呀。人們經常說,上海現在後繼沒有人啦,沒有新人出現;我倒不擔心新人,我就擔心前面沒有人,前面沒有人後面肯定沒有人啦,不行的,沒有承繼,所以有的時候,真的好像拼命要給自己找一個領袖,有這樣的心情。

    張新穎:為什麼要一定要——你這樣講,年輕人會覺得蠻難理解的——為什麼一定要前面有人?

    王安憶:這種事情,我們用很感性的話來講吧,就像父母一樣的,因為我現在父親母親都沒有了,陳村他也是和我同一年裡最後一位長輩去世,他有一句話講得很對,他說其實父母到後來吧對你已經沒什麼作用了,但他們是個象征,他們在的話你就會覺得好像樹還有蔭,他們沒有了,你就是自己一個人無遮無擋在前面了。需要的,前面需要有人的,就像我們有的時候拼命要看書,看書就是要找一個傳承呀,我倒不是說一定要把我自己挂在這個傳承上面,但有和沒有大不一樣,即便是要反抗,也有反抗的目标了。我很羨慕西方人他們有本《聖經》,有神和無神都有出處。

    張新穎:有一個好像可以找到的源頭一樣的。

    王安憶:這個東西非常有力的。故事也好,道德支持也好,感情資源也好,都可以在上面找到。就講《紅樓夢》,寶黛的愛情如果僅僅是大觀園的那些事,挺瑣碎的,就像我們日常生活一樣的,生生氣呀,鬧鬧别扭啊,再喝喝酒,就這麼點事情,甚至很無聊,可是你知道它後面有一個太虛幻境,三生石,有了三生石以後所有的一切全都不一樣了。有的時候你就需要找到這個三生石,其實就是一個傳統、源頭、背景,否則的話甚至你都會懷疑我為什麼寫小說。如果沒有那麼多好小說在前面放着,沒有雨果、托爾斯泰的話,你想你為什麼寫這些東西啦?是需要的,其實是需要的,我覺得我們年輕人的反抗都是很沒道理,他沒有什麼可反抗的,他就這樣反抗了,這很危險的,人沒有一點敬意。對傳統沒有敬意,反抗也就缺乏嚴肅性。

    張新穎:我們上次談到傳統與反叛的問題,其實就是這樣,我們不能以為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沒有父母,沒有前人,如果前面有人就把他反掉。沒有對傳統的體會和敬意的話,連自己是誰也搞不清楚的。

    王安憶:我記得是三年前了,顧彬,就是德國波恩大學漢學家顧彬,在華師大做訪問學者,有一次我到那邊去和他見面,我和他已經是好多年沒見面了,那麼就好像,他有很多話要說,一下子有很多問題,他感到最最奇怪的問題就是,他說當然不是不可以,就是覺得很奇怪,就是說你們怎麼就可以這樣子非常輕松的,任何一個人都輕而易舉說不要魯迅,不要巴金,什麼都不要;如果在德國,我說我不要,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那是一件帶有危險性的事情,我就覺得非常奇怪你們現在可以那麼輕松,那麼随便地就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這個應該打倒,那個應該取消;如果在德國我哪怕隻是說出這麼一點點意思,我都要有足夠的準備,非常慎重的。

    張新穎:所以我們就是一點點東西都積不下來,因為前面的你都不要。也不是現在,就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三十年代就有人開始不要魯迅了,就一代一代地不要,不是從我們開始不要魯迅巴金的,其實這倒已經是一個頑固的傳統了。

    王安憶:早就已經有人揭竿而起。然後就越來越迅速,三十年代的人不要二十年代的人,四十年代不要三十年代,五十年代不要四十年代,六十年代……

    張新穎:現在就是速度比原來加快了一點。

    王安憶:加快了,真的是很快啦,轉眼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