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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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

    他一定要往抽象的東西走,越抽象,就越離開自己具體的痛苦。

    他是這個方向,可是張文江強調的方向倒是相反的,你一定要走到你貼心貼肉的那個方向,思想再抽象、再玄虛,一定要跟自己的東西結合起來。

    我是比較贊同張文江的方向,所以我對《務虛筆記》是多少有點失望。

    我特别喜歡史鐵生這個作家,我就覺得這麼好的一個作家,然後他經受這樣的折磨。

    一般的人當然不能故意去經受這個折磨,但是他已經有了折磨,這個折磨其實是一筆财富。

    不一定是直接去寫痛苦,但是如果能把親身經曆的,把痛苦的信息帶到文字裡去,這樣的東西一定是最好的,一流的。

    但是,他的問題是,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跟這脫離開來,否則沒法過下去。

    所以,從人上來說,史鐵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非常了不起的人;從文學上講,他的力量還沒有達到既可以使自己能夠接受這樣一個命運,又可以直接地面對它,接近它。

    他克服痛苦的辦法等于是離開它。

    能力更大的人就是完全可以接近它,正視它,把痛苦挖掘到更痛苦的地方,把痛苦擴大。

    當然我這樣說,是過于苛求了,也是站着說話不怕腰疼。

     王安憶:上次台灣出《務虛筆記》,不是要我給他寫序嘛,那我真是看到血都要吐出來了,我必須要找到一個脈絡。

     張新穎:我看到你那篇文章,我覺得你寫得很好,就是感覺好像沒有結尾似的。

    但這沒有結尾,不是你的問題,是他的問題,就是到了那兒。

     王安憶:這個長篇真是非常難讀,最主要還不是我讀不懂,是我讀的時候,心裡很懷疑,這裡面是不是有那麼多東西?是不是我将它們搞複雜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張新穎:他把一切都抽象了之後,符号化之後,這東西有的時候就會感覺有點空了。

    其實對于他自己不是空的,是實實在在的,可是經過這樣的抽象化的文字傳達,就有點空了。

     王安憶:你要去看他生存吧,其實真的是不容易,一切,所有,都繃了筋,哪一根要松了,就嘩嘩都下去了。

    而且最困難的事情在于,我們還沒有宗教。

    我覺得中國人沒有宗教是個很大的問題。

    有宗教吧,你會接受,你會平靜很多。

    在法國,我就看到,那是在一個最底層的地區,也有一個教堂,教堂的樣子也挺樸素的,門口還有馬糞,但當我進去以後,我就發現那些神父很盡職。

    是星期天,就走過來兩位神父,一位坐下和一個男的對話了,安慰他。

    另一位看看我,我說不需要幫助,他就繞過我,走向一個黑女人。

    那個黑女人一直等在那兒,他問黑女人是不是有需要幫助的,黑女人說,是的。

    然後他們就到一邊去。

    我很尊敬他們,就遠遠看着他們,這個神父坐在椅子上,這個女的就先跪在地上禱告,禱告了蠻長的時間,然後再坐起來,開始聊天了。

    我在想,這都是最窮的人,他給她做心靈的撫慰。

    我們現在就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先生出一種尊敬、信任,然後把我的苦水倒給你,讓你來告訴我,不是告訴我怎麼去争取福利啊争取補助,是讓我來怎麼接受這一切。

    中國人沒有宗教,心中的疾苦隻有自己承受。

     張新穎:現在中國人信教的越來越多了。

     王安憶:可是信教不是這樣信法的。

    我們中國人信教信錯了,太功利,太短見了。

    在國外生活的時候,你不論到哪裡去,往往碰到墓地和教堂。

    當你在一個小地方要待上一段時光,你恐怕沒什麼地方好去,走走就到教堂,走走就到墓地。

    我曾經在靠近荷蘭的一個德國小鎮上待了一個星期,悶得簡直是沒辦法,他們的墓地就像個雕塑花園,還有它的教堂,是我經常去的地方,我就跑那兒,坐在墓地或者教堂裡面。

    有一天晚上,我碰到教民正好做晚禱。

    在我後面,一對老夫妻帶了兩個孩子,都是殘疾,而且是嚴重的殘疾,可是他們收拾得幹幹淨淨,并且非常安甯。

    我是很不禮貌的,很好奇,老是去看他們。

    外國人,即使是小孩子看到一個畸形的病人,他們也不會盯着你看的。

    我一看他們,他們就對我笑。

    我心裡就在想,先不講深遠的事情,我們就講普通日常生活,在做晚禱的時候,這個小地方的人穿得幹幹淨淨的,像參加小小的社交,否則他們這些好衣服也沒機會穿,他們到這時候聚會在一起,做好了禱告以後,大家一起聊天。

    從日常生活來講,有一個這樣的社交環境,一個禮拜有一次吧。

    不是卡拉OK,是安靜的;也不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