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職業化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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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那東西和我主觀的東西不是有直接關系的。

    我覺得我們現在實在與自己拉得太近,比如說我今天不高興,那我就要表達一下我的不高興,主觀性太強。

     張新穎:那個主觀其實是很小的。

     王安憶:資源很少的。

     張新穎:又是一個人的,個人的。

     王安憶:資源非常少的,而且現代社會吧,資訊那麼發達,每個個人都受到那麼多集體暗示,還有什麼個别的性質,除非一個人有特異的禀賦,這個特異的禀賦真的很難産生,我覺得現代出現精英的可能性越來越小。

    一個人隻有在和外界不怎麼接觸的環境下才能發展自己的個性,接觸的面太大就合流了。

    現在的時代是越來越單一了。

     張新穎:那現在就是說——這幾年不是一直有對你作品的批評嘛,可能跟這個有關系,可能你的觀念和我們通常的那個觀念有抵觸。

     王安憶:也不是,老實說,雖然有很多批評我的文章,可我沒看出他們批評我什麼了,我覺得他們觀念很不鮮明,這個說這個,那個說那個,他們的意見放在一起又有點矛盾,我也沒好好整理過。

    還有一個很明顯的印象就是,現在批評者對作品評介的方法是不如陳思和他們一批的,我覺得那個時候的人都有一種閱讀經驗,他可能寫你的批評隻是一篇讀後感,隻是一篇心得,可它也是從閱讀出發而不是從概念出發的。

    所以我覺得還是要有閱讀經驗,現在絕大部分人喪失了這種經驗。

     張新穎:你經常強調邏輯啊,推理啊,你這樣強調會讓人覺得特别不文學。

     王安憶:可是你想怎麼能沒有邏輯呢?因為你寫的就是生活麼,至少在表面上要相似生活,生活的邏輯是很強大嚴密的,你必須掌握了邏輯才可能表現生活的演進。

    邏輯很重要的,做起來很辛苦,做起來真的很辛苦。

    為什麼要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事情為什麼這樣發生,而不是那樣發生?你要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這是很嚴格的事情。

    這就是小說的想象力,它必須遵守生活的紀律,按着紀律推進,推到多遠就看你的想象力的能量。

    什麼都有邏輯,有些邏輯是顯性的,有些邏輯是隐性的,我覺得繪畫是比較顯性的,你一眼就看出來對不對,比例、透視、平衡、諧調你一眼就能看出來,它是比較顯性的;音樂比較抽象,但它的邏輯性顯而易見,說得簡單,就是順不順,有些歌就是不順的,很不順,好的歌曲,一句一句很順的,有了上一句,下一句自然來了,這就是邏輯。

     張新穎:從趙元任那個時代,他就說流行歌曲寫得怎麼怎麼不對了。

     王安憶:他很有研究的。

    每一樣東西都有邏輯的。

    你說邏輯從哪裡來?我們講顯性的繪畫,畫的人體比例,就按照事實上的人體,就是說你承認人體的合理性。

    我現在要求的邏輯,是從現實生活摹寫過來的,我們也相信和承認它是合理的,這就是一個前提。

     張新穎:你這種态度蠻少見的,以科學的态度對待文學,而且是那種經典科學的态度,還不是現代人的、後來的科學的态度。

     王安憶:其實那些古典作家,他們都是很注意事實的。

     張新穎:對,古典作家是很注意的。

     王安憶:我覺得我們現代人都有點瞎來,因為要偷懶,所以給自己找這些新觀念作借口,免去思想的勞作。

    比如說像《富萍》裡面,奶奶和木匠戚師傅兩個人有了孩子,怎麼處理這個孩子,最最簡單就是把它打掉,可是這個戚師傅是個沒有孩子的人,所以他就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你把孩子生下來,給我,我來負責營養費生育費,然後才使奶奶對戚師傅憤怒絕望。

    邏輯在這種地方會給你生出很多枝節,小說就是看枝節,然後才會比較豐滿嘛,比較均衡嘛,否則小說你看什麼,沒什麼好看的,一個人從甲地到乙地,有什麼好看的,要看的是他從甲地到乙地的路上發生什麼事情,你就要創造發生事情的條件,他可能會走過一個村子,遇到一個人,小說就是做這種事情的,就是鋪排嘛。

    鋪排的秩序、結構,就是邏輯。

    這種邏輯來自現實生活的經驗,要進行理性的推理,這就是我方才說的隐性的邏輯。

    如果你沒有這種現實生活的邏輯的話,直接叫她打掉胎兒,那不是太簡單了嗎?太簡單就沒有小說了。

    小說是不講目的論的。

    我寫小說就是考慮這些事情,可能聽起來很不偉大吧,但是就是很枝節,又很具體,比如說我要寫《富萍》,富萍是什麼形象的,這就很難規定呢。

     張新穎:這個是進入創作過程的,在這個創作過程之前,為什麼要想到寫《富萍》呢? 王安憶:很感性的,我跟你講這個奶奶是我以前保姆的形象,富萍也有這麼一個人的,也是她孫子媳婦,也是沒有兒子這麼過繼過來的,在我們家生活過一段時間,這就是所謂素材吧。

    一九九八年的時候我去了一次揚州,我從鎮江下火車,乘汽車進揚州,那天下雨,很濕潤的天氣,我就覺得揚州這個地方好豔,楊柳婆娑,綠,特别綠,蒙了一層水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