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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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我爸爸是一個不大管家裡事情的人,他又介入我們家相對較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父親是海外歸來的,在上海在中國就他一個人,他沒有親戚,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吧,他沒有親戚孤獨一個人,他要對我們施加影響也很難造什麼氣氛的。

     張新穎:那你什麼時候有點兒明确地意識到你媽媽是個作家? 王安憶:從小就知道,這好像是比較早就知道了。

    因為我媽媽總是在寫作,寫到很晚,她自稱“開夜車”。

    那是我媽最早時候的寫作,是蠻辛苦的。

    我父親回上海以前,我的姐姐是跟保姆睡的,睡在一間大的房間裡,我就睡在我爸爸媽媽房間裡,我爸爸不在,我就和我媽媽睡的。

    我媽媽生活是這樣,她晚上先要把我弄睡着,然後她再寫東西,寫到幾點我就不曉得了。

    在我眼睛裡有她一個寫作的形象,她始終是在寫作,至于她在哪發表呢,我也不大知道,但是聽我們家保姆經常會說領稿費什麼的。

    這個時候我爸爸已經是“右派”了,工資一下子滑到很低,我們生活還依然很好,就是靠媽媽的稿費。

    我們小時候生活很優裕的,都超過了一般的小康人家。

     張新穎:資産階級那時候沒有什麼收入,是靠以前的那個底子。

     王安憶:中産階級人家比較有積累的觀念,像我爸爸媽媽則完全沒有。

    我小時候玩具娃娃多得不得了,每個禮拜天都要到玩具公司去買玩具,吃得也很好。

    我姐姐學校老師都很敬仰母親,家訪時對我母親很尊敬,這些也讓我知道媽媽是個作家。

     張新穎:你剛才說你母親不喜歡你們學藝術,那麼寫作呢? 王安憶:更加不鼓勵了。

     張新穎:那你大約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一個寫作的意識? 王安憶:我從小作文就蠻好的,我覺得我們那個老師也有點兒看我媽媽面子,經常把我的作文貼出去叫我朗讀啊,就是挺縱容我那方面的發揮的。

    但是我自己也沒有想過要從事寫作。

     張新穎:這個念頭要到什麼時候才有? 王安憶:要到“文革”以後了。

     張新穎:到“文革”以後?下鄉之前還是…… 王安憶:下鄉的時候是考慮生存大計,談不上為前途作設想。

    但是我向來喜歡文學,從小就很喜歡看書,家裡邊書也很多,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在看一些所謂小孩子不宜看的書。

     張新穎:那麼你小時候看過你媽媽的東西沒有? 王安憶:看過的,我媽寫的東西也不多嘛,就有那麼幾篇。

    我媽還會和我講述,有些記憶還是很清楚的。

    有一次我和我姐姐兩個人在玩,把家裡搞得很髒,搞得很亂,母親忽然走出小房間說,你看你們搞成什麼樣子,然後就坐下來給我們講了一段故事。

    這段故事就是我媽的《如願》裡邊的一段,奶奶去做工,将小孩子留在房間裡邊……後來着火了,就是這麼一個故事。

    我當時印象很深刻,因為我覺得突然之間母親給我們講了個故事,沒什麼來由的。

    我媽媽的寫作在我們生活當中還是有占位的,還是占去了很多的注意力的。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媽還給我們講個故事,就是《逝去的夜》。

    《逝去的夜》是母親寫孤兒院的小說。

    這時候可能她已經寫好了,寫得挺滿意,因為她的講述很完整。

    講完之後,記得我姐姐哭了,我姐姐是個很會哭的人,我也覺得蠻凄慘的,很壓抑的一個故事。

    我媽經常會把她正在寫或者完成了的一些東西講出來,她會講的。

     張新穎:她講的時候其實你們不知道是她寫的? 王安憶:也知道也不知道,但是會覺得是個修飾過的東西,是個故事,并不是真實的事情。

    我還有一個印象就是小時候跟我母親到作家協會去,有一個人,好像就是吳強,我媽媽就和吳強談小說,談《阿舒》,或者《第二步》,反正是一個叫“阿舒”的姑娘,談到一些細節,我在旁邊聽。

    你要說我有一點特别的地方,就是我會對這些細節記憶清楚,我覺得作家可能都是記憶力好得要命的人,我至今記得很清楚她和吳強在談她的寫作,吳強顯然在指導我母親,談得很具體,有一些場景,我記得就是談“阿舒”。

    這印象很鮮明,盡管不怎麼連貫,小時候的印象都是很片斷的。

     張新穎:對,一定不完整。

     王安憶:都是非常片斷的東西。

    記得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媽媽帶我去看一個人。

    那時候,弟弟還沒生出來,我就算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媽媽常常帶我在身邊。

    大年初一的早上,這個印象非常深刻,非常壓抑的印象,那人還沒起來,太陽已經老高了,我們都出來玩了,他還躺在床上,而且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我媽媽去看他,他呢也并沒有高興的表現,就爬起來坐在床沿。

    哎呀,我覺得這個人看起來又苦悶又頹廢,一個老人,他看到我,從盤子裡面抓了幾顆糖塞在我的口袋裡,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媽媽通常隻是給我們兩顆糖,他給了我三顆,我覺得非常富足。

    于是,這老人不開心的樣子,就進入記憶。

    而我媽媽又不願和我讨論這次造訪,甚至不許我說我們到過他家,好像他當時有什麼問題,再加上得了三顆糖的欣喜,印象非常混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