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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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我安排在憑欄臨江的座位。

    見我孤客一個有些奇怪:“就一人啊?” 我沒好氣:“一個人不接待嗎?” “不,隻是有點奇怪,稀罕。

    ” “我姓王,排行老五。

    ”我随口而出,她抿嘴一笑,躬身退下。

     上茶後,我看着窗外的景緻發呆。

    紅彤彤的火燒雲燃成一堆淩亂的暗紅餘燼。

    臨江河堤上的茶座一字排開,少數有遮陽傘,其餘躲在樹下或裸露着,地上灑滿垃圾。

    同樣一杯茶,露天茶座價格不到茶樓三分之一。

    炎熱、嘈雜和灰塵中,短衣短褲光着膀子汲着拖鞋的茶客,或東拉西扯東家長裡短,或熱火朝天搓着麻将鬥着地主打着長葉子牌。

    在控制成本規避意義打發人生方面,咱中國人有着異乎尋常的天賦和行動力。

    我無意識地朝藤椅沙發上一躺,跷起二郎腿,猛然看見女孩就站在我身後,吓我一跳。

    我問:“你咋站這兒?” “我不站這兒站哪兒?這是我的工作。

    ”她笑,上前給我添茶。

     我很不自然:“花二十塊錢,還讓人在旁邊站着,這是剝削階級生活方式。

    你能不能坐着?” 她很為難,我說:“那你去服務别人吧,我有胳膊有腿的。

    ” “那邊有人,這邊歸我,就你一個客人。

    ” “超值服務,那我賺了。

    ”我開玩笑,喝了幾口茶,半坐半躺,打量起這女子來。

    她白淨,瘦筋筋的,頗為端莊機靈。

    無聊的人湊一塊,那就開聊呗。

     “幹多久啦?哪兒人啊?” “半年了。

    999廠的,早就不招工了。

    ” “以前多紅火的廠啊,還洞洞廠礦呢(注:洞洞廠礦,四川方言,指三線建設時期修建的中央直屬企業,因廠名常以數字代替而來。

    )。

    ”我幫她歎息。

     “是啊,現在都垮完了,命不好嘛。

    ”她一臉囧樣。

     中國人并不忌諱打聽别人的财務狀況,我也有這臭毛病,女孩很是尴尬:“我都不好意思說,三百多,喝稀飯還不夠。

    ” 我突發奇想,這不是我的“臨時女友”嗎? 5 二十二歲的雪兒準時出現在醫院門口,遠看一簇火焰,近看喬裝打扮,臉盤上尤具匠心,清秀之餘添了幾分妖媚。

    我心裡一跳,化妝品這玩意真TMD助纣為虐誤導衆生。

    我正想和她談如何應付,她一把挽住我,剝奪了我演主角的機會:“你配合就行了。

    ” 我父母驚喜地接見了這位冒牌貨,拿出水果招待她,她毫不客氣。

    雪兒對我父母問長問短,我父母的問題她也對答如流。

    雪兒說我們半年前在溜冰場認識的。

    父母工人階級,她在一個事業單位打字,獨生女,大專文化——在自修大專,法律專業。

    雪兒說她性格内向,不喜歡打麻将,喜歡讀書,崇拜周總理、魯迅和拿破侖……我忍不住笑,佯裝内急溜進衛生間。

     雪兒和我勾肩搭背,還采取喂寵物的方式和分食了一個橘子。

    雪兒看見按摩師為我老爸按摩也去幫忙,醫生說她按得有闆有眼像模像樣的。

    我口上插科打诨,心裡卻納悶,如此聰明伶俐的女子咋屈就于茶樓?不得不承認生活對人的可塑性,生活的艱辛像一把刀子,既可以把你削尖,也可以把你削平,還可以将你攔腰截斷。

     在我老爸老媽高高興興将我們送出醫院後,雪兒立馬原形畢露,手一攤:“錢——?” 我兌現了她一百,她又甜甜地說:“哥,再付五十吧。

    ” “你毛病呀你?”我不滿起來。

     “哥,我給你爸按摩了快一小時,這對他很有好處,醫生都說我按得好。

    就是街頭野店也不止這個數呢,還有往返出租車,五十塊不多吧?” “那是你自己主動的,不過我還是再給你五十塊。

    ”我掏出五十給她,警告,“下次我沒點頭,不許單方面增加服務内容,你不能違約嘛。

    ” “啊——?還有下次!太好了!啥時候?”她大喜過望。

     “可惜不是你了,但你可以推薦。

    我和老爸老媽說過,有幾個候選人,擇優錄取嘛。

    ” “哼,花花公子!”她撅起嘴巴。

     “啥花花公子?都是演戲。

    有可能再找你,但下次不行——你有人選嗎?” “那我有啥好處?” “我隻出一百塊,另給二十塊好處費——三十吧,誰讓今兒個我高興呢。

    ” “好吧,那你現在先給我五十塊訂金吧,你到時就給她八十。

    我找我表妹吧,不漂亮不給錢。

    ” 雪兒表妹媛媛并不漂亮,呆若木雞,一眼就看出瓷器國應試教育的後遺症,要不是我臨時給老爸老媽通報了消息,加上她已經到了醫院門口,我都要退貨。

    細節毋需敷述,更像一部照本宣科按部就班的木偶戲,無論是我還是老爸老媽都一緻認為,這個本科生比中專生雪兒差遠了。

    看他們高興,我又雇了雪兒幾次。

    她演技出衆,嘴巴甜,有一陣,我差點就入了戲。

     6 其實在寬慰父母的同時,自己已四面楚歌了。

    砸掉泥巴飯碗并不可怕,戳洞洞魚甚至拾廢品也比那掙得多。

    問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後,錢突然不好掙了,連扛着鐮刀斧頭都不如以前好使了。

    盡管我搖舌鼓唇,把這本内部機關刊物吹噓成本地的《求是》雜志,暗示隻要花點小錢,樹樹形象,仕途上一片光明,那些比我還聰明的“獵物”們卻謝絕入甕了,明說暗示宣傳未必有用,沒準還會引起反效果。

    的确,與其讓上級通過報刊間接看到自己光輝而猥瑣的形象,還不如直接将銀子偷偷打點上去。

    神不知鬼不覺,還避嫌。

     斤斤計較市場回報的私企就别費工夫了,隻能在這個欠發達地區的機關或不景氣的國企裡轉來轉去,很快就竭澤而漁,還常常出現一家報刊幾個人在同一個單位撞車的尴尬事兒。

    最糟的一次,一個農村氣質的同事被當成騙子扭送專政機關。

    我意識到,這招搖撞騙的事業難以走進新時代了。

     有人拉我去做少兒英語培訓,我拒絕了。

    我實在無法殚精竭慮歇斯底裡地和一幫流着鼻涕穿着開裆褲的小屁孩鬼混。

    我媽看見一則廣告,一所中學在招英語代課老師,每課時十塊大洋。

    我聽了直搖頭。

    想當初哭着喊着想去教書而不能,現在去瞎教什麼?何況,當年稀飯學院的同學不是教學骨幹就是教育腐敗帶頭人,難道去做個工資隻有他們三分之一、沒編制、沒油水、還受他們領導的代課教師嗎?我TMD還要晚節嗎? 我也不想再去做啥街頭竄竄,擺個地攤什麼的,錢掙不了幾個,人弄得灰頭土臉氣急敗壞的;遇到發了情的城管或喝高了的大蓋帽,沒準小命都難保。

    我曾目睹這些家夥像“動物世界”裡的猛獸攻擊食草動物一樣攻擊擺攤的,連老弱女人都不放過。

    像我這樣的倒黴蛋,放在體面人的眼裡,純屬TMD爛蝦米一條,再不敝帚自珍一把,也就眼睜睜堕落為一堆不恥于和諧社會的狗屎堆了。

     父母長住醫院,我一人賦閑在家。

    白天去股市上晃一圈,套得一塌糊塗,估計幾年是出不來了,索性不理它。

    回家後看看電視吧,千篇一律的新聞和假模假式的電視劇讓我忍無可忍;看看盜版美國大片吧,那種遠離下崗職工生活的玩意很快索然無味。

    其餘時間,在醫院、單位和社保局為老爸的醫藥費問題和他們死磨硬纏,除此無事可做。

     我開始恍惚,失眠。

    拿句小資産階級的話說,我有點迷惘。

    想起幾年前從深圳铩羽而歸後極度空虛時寫的那本書,一陣翻箱倒櫃,居然還在!我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覺得這小子真是最不可救藥的那種人才。

     一年前北京有個作品研讨會,一個名叫“追魂”的文化公司發起的,給我發了個邀請函,後來得知是冬瓜推薦的。

    我一看,除了交通食宿自理,會務費倒便宜,四百九十九塊,還可以見到中國文學界一群“大尾巴狼”。

    我一直想去北京瞅瞅,在京的大學同學楊星辰和李皓也邀我去。

    于是帶着書稿進京,半是玩兒半是開會。

    兩周時間,結識了一大幫五湖四海形迹可疑的文學老、中和青年。

    研讨會上,一群“大尾巴狼”們吹得我如墜雲霧。

    這部尚未出版的粗糙作品被冠以“解構性寫實”“後現代”“黑色幽默”“囚徒困境”等吓人名詞,把我說成一個若經他們調教必将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還假模假式地和我簽了出版代理合同。

    一直沒下文,稿件也就扔進了牆角,現在,是修改它的時候了,至少還有事情可做。

     吃飯問題很好解決,我姐開了個小餐館,我每天蹭上兩頓,風雨無阻。

    其餘時間,陷入了文字的汪洋大海。

     此後一段時間,還找過雪兒一次,家裡聚餐,需要她出場,她沒收費。

    她也來找過我兩次,我依然不冷不熱地接待了她,她兩次夜不歸宿,波瀾不驚。

    她忽悠我和她合開茶樓,還想“轉正”,我嚴正拒絕了。

    她幾次約我出去玩,我也推掉了。

    家裡對她意見不太統一,父母覺得還行,說她白白淨淨,又挺機靈;我姐和弟覺得我可以找更好的,按他們的說法,雪兒有些妖精,有些咋咋哇哇(注:咋咋哇哇,四川方言,指廢話多且不顧場合。

    ) 兩月後将全書大改一遍,感覺好多了。

    把這手寫的稿子拿到一打印室,蹲守了幾天做校對。

    為了不至于稿件在某一家出版社牆角發黴,決定自印二十本,同時寄出去。

    老闆在計算器上亂按一陣,開出了一千四的價格。

     “七十元一冊,比正式出版物至少貴三倍,你拿我當豬頭啊?”我氣暈了。

     “老哥,您在雜志社幹過啊,這個成本主要是排版出片,多印幾本沒啥關系,一點紙錢而已。

    您如果印一千冊,我就給您每冊三十元。

    ”老闆寸步不讓,說得也合情合理。

     我看那打字的小妹哈欠連天,趴在桌子上揉眼睛,于是減價二百。

    老闆的臉擰成一團,就TMD剛做了包皮切割手術似的,一陣痛定思痛,終于哭喪一句:“哥,算你狠!” 一周後我拿到了成品,雜志大小,印刷清晰,裝幀紮實,封面還設計成一葉扁舟孤帆遠逝什麼的,看起來像模像樣的。

    我笑逐顔開付了餘款,挑最牛逼的出版社一口氣寄出去十八本,一本寄給了“追魂”文化公司,一本自留。

    郵局說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