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敦煌石窟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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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一般思維到達得了,不是一般觀念到達得了的。

    隻有一刹那的頓悟才能親證實相。

    如何來表現禅宗所說的這種廣大莊嚴、妙不可言、不可思議的真如境界?在佛經中,釋迦牟尼“拈花”,迦葉“一笑”之後,一生的事業就已經完成,然後自己走到菩提樹下入大涅槃。

    工匠以了悟生死的微笑來刻畫這種解脫感,刻畫了内心的澄明寂照和無念清淨。

     禅僧在山林和河邊靜坐禅修,所體會到的大自然是空闊、無垠和自在。

    他們生活在大化之中,精神已得到無上的自在。

    從“禅”得到的甯靜,本身已是一種生活中的藝術享受了。

    禅不光是靜坐,而且要培養出心中湛然一片光明海。

     第158窟:涅槃的境界 每當苦悶和煩惱時,我都喜歡去第158窟看一看。

     第158窟内的佛床上,卧着莫高窟最大也是堪稱最完美的釋迦牟尼佛涅槃像。

    卧佛像長15.8米,頭向南,足向北,右脅而卧,面向東。

    一千二百多年來,始終從容不迫、甯靜坦然地面對着朝聖者。

    第158窟因洞窟甬道北壁保存有“大番管内三學法師持缽僧宜”題記,可知是中唐(781—848)吐蕃政權統治敦煌期間建造的。

     清晨,陽光越過遠處連綿的山脊照進窟内,光芒在渾濁的空氣中仿佛凝結籠罩了一層薄霧。

    佛陀頭枕大雁銜珠聯珠蓮花紋枕,灑落的身姿顯得格外輕盈和舒展。

    通身薄薄的袈裟如晨曦一樣,覆蓋着清碩綿柔的身軀,薄霧下的身體異常豐滿而又柔軟。

    他的胸脯仿佛微微起伏,心髒好像還在跳動,整個身體裡似乎依然流動着血液,活躍着不息的活力與蓬勃的生命。

     佛陀周身安詳,煥發出慈悲之美和超脫之樂。

    一種内在的大光明境界令整個洞窟洋溢着一種神聖的光芒。

    佛陀的右手承托着臉,左臂自然地覆在左側腰身,生動的臂膀和手指仿佛随時可以擡起來。

    佛陀似閉非閉的眼睛,微微含笑的嘴角顯得非常自信,他好像對自己生前一切苦難的經曆,所證得的無上的智慧成就感到無憾,感到寬慰。

    在涅槃到來的時刻,他要以絕對的從容和甯靜給予世人無限的希望和信心。

     涅槃佛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女性的美,會讓人忘記了他是佛陀。

    光是從他安詳和慈悲的微笑間溢出的,正是從嘴角中透出的光,成為他的呼吸,他精神的溫度。

    他的長眉與微閉的雙目相互呼應,和諧地透出秀美下的莊嚴。

    他還沒有完全對這個世界閉上眼睛。

    他的表情中沒有任何瀕臨死亡的痛苦和不安。

    涅槃到來的時刻,他内心的沉着、從容以及大智大勇,都在這泰然自若的神态中呈現出來。

    這裡沒有高高在上的佛陀,沒有死亡的可怖和陰冷,空氣裡彌漫着溫暖慈悲的氛圍。

     佛教認為,人生是一個無邊的苦海,佛教的根本宗旨就是啟示衆生脫離苦海,到達最高的理想境界——涅槃。

    而實現解脫的唯一出路是識破并斷絕世俗諸苦得以産生的根源,以無上正等正覺進入涅槃。

    所謂涅槃,是梵文Nirvāna的音譯,意為滅、滅度、滅寂。

    它是佛教全部修行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是指解脫生死輪回而後到達的一種精神境界。

    為了弘揚佛教這一重要思想,開窟者便塑造了釋迦牟尼的涅槃像。

     我過去從藝術的角度思考過這座佛像的美。

    我覺得在我所見到的國内外塑造的涅槃佛中,敦煌莫高窟第158窟的這尊達到了一種恬靜的“美的極緻”。

    無論是東漢晚期的孔望山摩崖造像的涅槃佛,着重刻畫佛的頭部和上身的四川大足釋迦涅槃雕像,還是張掖大佛寺那一尊目前我國最大的涅槃佛雕塑,或者是位于龍門石窟普泰洞北壁西部的浮雕涅槃佛,都缺乏這一尊塑像的意趣和神韻。

    就是現藏于白沙瓦博物館的佛涅槃圖浮雕,作為犍陀羅佛教藝術的傑作,也沒有第158窟卧佛的那種不可言說的美。

     圍繞卧佛像的三壁,是菩薩、弟子、俗衆,以及衆多神和人的涅槃舉哀圖。

    南壁繪處之泰然的諸菩薩,以及悲痛欲絕的大迦葉和撲地啼哭的阿難等十大弟子(實繪十一身)。

    北壁繪世俗信徒各國國王極度悲痛和自殘的場景。

    西壁,即卧佛像背後的壁面上,繪菩薩、比丘、天龍八部。

    菩薩們面帶沉思,比丘們悲不自勝,四大天王以及天龍八部表情驚恐。

    曾輔助釋迦教化衆生的老年維摩诘悲痛不已(也有學者認為這不是維摩诘)。

    最有特點的是北壁壁畫所表現的衆國王痛不欲生的場景,他們以割耳、割鼻、錐心、剖腹等自殘方式,表示對釋迦牟尼涅槃的悲痛和哀悼。

    [11] 第158窟有着長方形的盝形窟頂,窟頂壁畫畫的是九方淨土,即東方淨土、南方淨土、西方淨土、北方淨土、東北方淨土、東南方淨土、西北方淨土、西南方淨土和上方淨土,另加佛床前壁中央小龛内畫的下方淨土,共為十方淨土。

    十方淨土之各淨土之名均有榜題為證。

    此窟除正壁塑卧佛像,即現在佛釋迦牟尼佛外,南壁前部塑立佛像,即過去佛迦葉佛;北壁前部塑善跏趺坐佛像,即未來佛彌勒佛。

    故第158窟主題表現的是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十方諸佛淨土。

     卧佛所面向的東壁(前壁)南側繪畫《金光明最勝王經變》,這是根據唐義淨譯《金光明最勝王經》的内容繪制而成,表現的是釋迦牟尼佛在王舍城靈鹫山說種種大乘法的情景。

    關于此窟東壁北側壁畫的題材,學者說法不一,有的認為是天請問經變,有的認為是思益梵天所問經變,有的認為是密嚴經變,尚無定論。

    東壁壁畫除部分内容尚未查明,其餘内容均與涅槃的主題有關。

     藝術家創作這樣一尊涅槃像的時候在想什麼?他為何在許多可能的選擇中,捕獲了這樣的形式想象?為什麼不直接表現死亡?為什麼不是司空見慣的莊嚴的涅槃?為什麼僅僅選擇簡潔的體态和線條? 我後來突然悟到,原來那位藝術家塑造的不是死去的佛陀,而是“佛陀的安眠”。

    佛在涅槃的境界中,遠離生死的幻滅。

    佛沒有死,佛不曾死,佛不會死。

    涅槃本就是超越生死,死亡對他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也不再有任何威脅,他已經進入那個不生不死的境地。

     藝術的創造,也需要一種頓悟。

     或許正是頓悟讓藝術家完全體驗到了在佛陀涅槃的那一刻,靈魂所感覺到的超越性的、全然的自由。

    正如佛所體悟到的超越和自由那樣,偉大的藝術家也感到了一種完全意義上的解脫和重生,他從自己所要塑造的“佛的涅槃”的意象中看到了自己。

    這位藝術家,沒有留下名字。

    但是他的創造就是對他所有的勞作和智慧的最高嘉獎。

     藝術家是“佛”的造物主,人是“佛”的造物主,正是“睡”讓佛陀“活”了,正是“如是安睡”讓佛陀“如是安在”。

    如是安在的心,創造了如是安在的佛,即心即佛。

    《維摩诘經》說“生滅不二”,諸法本來無生,也就無所謂滅,一旦悟到“三界世間與出離世間”的不二,便沒有了分别和執着,也就沒有了因分别執着而生出的煩惱和悲喜。

    “生死與涅槃”不二,生死無别。

     偉大的藝術凝固了這個時刻,佛的肉身不能寂滅,他的光明也不能暗淡,藝術家要用手中的泥土定格下這個永生不死的瞬間,他要讓佛陀的心髒一直跳動下去。

    未來面對佛陀的每一個凡人,都會感受到愛與生的力量,感受到佛沒有死,他隻是在那裡,他在休息,他要睡了,但他尚有知覺,他無所不在。

    那泰然自若的表情正是進入了最深的禅定後的智慧覺照。

     身無邊即涅槃,涅槃佛像周身散發出的無邊光明即是真意所在。

     這不就是東壁畫的《金光明最勝王經變》的大旨嗎?佛雖涅槃,但并沒有離去,永在靈鹫山說法。

    壁畫正好呼應了涅槃像的意涵,佛陀仍在說法,傾聽衆生的疾苦,滿足世人佑國利樂的心願。

     涅槃是佛教修行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境界。

     人生有限,生老病死,苦海無邊。

    釋迦牟尼思考人生為什麼苦?主要是人有欲望,佛學是解脫的智慧。

    涅槃不是死,是超脫輪回和痛苦的境界。

    生死是什麼?生死無非隻是妄想,有妄想才有生死。

    心進入清淨正定,就是脫離了生死。

    如果能做到這樣,就不會再有現實和彼岸之間的差異,也不會再遙想那個永生不死的天國和來世,就會從對于天國和來世的祈求與膜拜中,回到這個真實的世界,從而發現這個世界前所未有的意義。

    原來世界的意義并不取決于物理意義上的空間和時間,而取決于心靈對世界的體驗和感知,心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

    正如《觀無量壽經》上的那句話: 諸佛法身,入一切衆生心想。

     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當知佛即是心,心外更無别佛也。

     小乘佛教與大乘佛教理解不同。

    小乘佛教認為涅槃就是“灰身滅智,捐形絕慮”,實質上是對死亡的贊頌。

    大乘佛教認為,一旦證入涅槃,佛身即會具有真正之常、樂、我、淨四個特性,稱之為“涅槃四德”。

     《大般涅槃經》卷二三:“二乘(指聲聞、緣覺)所得非大涅槃,何以故?無常、樂、我、淨故;常、樂、我、淨乃得名為大涅槃也。

    ”常,即永恒常在。

    樂,即無苦痛,充滿歡樂(也就是大樂)。

    我,即自在(大我,謂遠離世俗之“我執”“我見”等而達到自由自在境界的無所不在之“我”)。

    《大般涅槃經》卷二三:“有大我故名大涅槃。

    ”《涅槃經疏》卷五:“大我謂諸如來成就八自在我,于法得自在者。

    ”佛家認為佛陀所證得的涅槃真實自在、常住不變,故稱“大我”,即“涅槃四德”中的“我”。

    淨,即斷除一切煩惱(大淨)。

    後被認為是佛教理想世界的境界。

     如果此生找不到自己心靈安頓的地方,如果心靈一直在流放的路上,就猶如生活在漫漫長夜中。

    當下就是涅槃,當下就是佛國淨土,明白了這一點,莫高窟豈不就是我的佛國,我此生的淨土。

    心的力量真是無比強大!而心的強大,就在于正定,在于守一不移。

     敦煌藝術與中原文化 第275窟的交腳彌勒菩薩像,如果和印度彌勒菩薩像,或新疆拜城克孜爾石窟壁畫裡的彌勒菩薩像相比,其實并不完全一樣。

    印度造像中很多佛像的身體是扭曲的,并不是端正垂直的,身體造型往往呈現S形,胸部和臀部都很誇張。

    但是第275窟的佛像不是這樣。

    這說明了什麼? 敦煌的佛像造型和印度或者其他很多地方的都不一樣。

    這是敦煌造像藝術研究的重要方面,就是從形态特征的差異去研究造型背後的文化成因。

    敦煌的石窟藝術體現了佛與儒、道的結合,兩晉南北朝時期這種結合已成為普遍現象。

    敦煌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咽喉之地,直接受到我國新疆地區龜茲壁畫的影響,間接受到印度和阿富汗佛教壁畫的影響。

    除了佛像的造像形式外,其他如人體解剖學、明暗暈染等表現技法,對敦煌壁畫也有影響,這種手法提升了形象的真實性和色彩的豐富性。

    總的來說,敦煌壁畫就是在外來的佛教思想和佛教藝術上滲入了中國的儒、道思想,以傳統的壁畫技法,吸收并融化了外來的藝術風格,逐漸創造出具有中國氣派的佛教壁畫。

     這也是當時敦煌的曆史環境、宗教思潮和人文環境的産物。

    漢晉以來,敦煌曆史上出現過許多有名的儒學家,敦煌、吐魯番也出土過大量儒家經典、道家文書,這都表明儒家、道家思想早已深入人心,而且形成了以儒家倫理道德思想為準則的社會秩序。

    作為外來的宗教藝術,進入這樣的地區,必然要受到當地文化思想的影響,适應當地的風土人情,否則不能紮根生長。

    所以西域非常流行的印度式的“豐乳、細腰、大臀”“遍體圓淨光”的裸體菩薩和裸體舞女,一到敦煌就變成了優雅的菩薩、伎樂、飛天的形象。

    這是為了适應儒家倫理道德觀念和審美習慣而發生的變化。

     張骞兩次出使西域,河西走廊地區收歸漢朝之後,設立河西四郡。

    從漢代開始,中央政府就多次從中原往敦煌地區遷移人口,屯兵戍邊,為這個地區的文化核心奠定了基礎。

    屯兵戍邊的軍隊,既要守邊,又得解決糧食問題,敦煌地區的主體民族逐漸就成了漢族。

    到公元366年開窟,中間經過了數百年的曆史,可以想見,敦煌郡包括河西整個地區都已經被漢化了。

    這個漢化的過程最重要的意義就表現在儒家文化的浸染,行政建制郡縣、法律制度、軍隊編制全部是中原的。

    十六國時期的河西地區先後建立了前涼、後涼、南涼、北涼、西涼等封建政權。

    涼州成為中國北部的文化中心,敦煌又是涼州文化的中心,名流學者代不乏人。

    所以敦煌文化的基礎不是完全西化的文化,而是中原文化。

     從這段曆史可以看出,河西地區曆來有漢人在此生活戍邊,加之中原的儒生為躲避戰亂曾先後來此講經傳道,使儒家思想在這荒蠻之地不斷得以傳播。

    他們是最有文化的知識分子,不僅把中原的技術帶到這裡,而且把中原的人文也帶到這裡。

    曹魏時期,就有敦煌人周生烈參加注經。

    西晉時敦煌已成長出索靖、索統、索襲、宋纖等一批名儒。

    尤其是在十六國之後,西涼太祖李暠從敦煌遷都酒泉(405)之前這近百年間,由于中州戰亂,敦煌成了中原人避難的去處,成了儒家典籍免受戰火焚毀的保存地。

    不少著名的儒家學者也長期生活在敦煌。

    偶爾的斷層不足以剪滅漢文化的影響,敦煌石窟藝術也顯示了漢文化根深蒂固的存在和影響。

     比如北朝中心塔柱窟,它雖受到印度支提窟的影響,但改變了原來印度覆缽式圓形塔的形式,成為方形樓閣式的塔形;窟頂改變了印度圓拱頂的形式,成為兩面斜坡的人字披形式,體現了中國傳統建築的精神。

    隋唐以後敦煌石窟流行覆鬥頂方形窟、佛壇窟,這是以中國傳統的鬥帳形式和殿堂形式對佛教石窟的改造。

     造像藝術在印度和在敦煌也完全不同。

    印度佛教桑奇大塔東門門柱與橫梁之間,雕刻有公元1世紀左右的樹神藥叉女的裸體像,藥叉女被看成是印度女性人體美的典型。

    藥叉女是印度古文化中生殖力崇拜的象征,她的形體是以極其誇張的S形方式表現的,乳房和臀部渾圓碩大,超過了人體的正常比例。

    印度藝術并不忌諱表現性,性征的誇大包含的是印度文化對于創造能力和繁衍能力的崇拜。

    但是受漢文化浸潤的敦煌藝術沒有過于強調性征的造像。

     在敦煌石窟中,最精緻、最美的塑像,是菩薩。

    菩薩的姿态和表情呈現出一種理性與和諧,以及對世人的“仁慈”,這同儒家倡導的“仁”有關系。

    菩薩是一種社會理想人格的完美代表,是儒家思想對于外來塑像藝術的改造和創化。

     犍陀羅的藝術風格到了敦煌,從造像的形态、衣飾和長相來看,也都滲透着典型的中國風格。

    這種“端莊的犍陀羅”是印度藝術在中國的創作和變形。

    為什麼會産生變化?因為文化的土壤不一樣。

    儒家思想統治下,佛像和菩薩都呈現出文靜優雅的姿态,端端正正地立着,絕對不會誇張,也不可能突出性的特征。

    當時的僧人、工匠在造像的時候都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響,創造了中國的佛教藝術。

    另外還有第220窟,這是貞觀十六年的洞窟,是第一個出現大經變的洞窟,它是從哪兒來的呢?很多學者認為是外來文化的影響,我認為是中原文化的影響。

    因為除了胡旋舞、蓮子燈這些具有西域特色的物件,整個構圖都濡染着中原文化的影響。

     經過北朝和隋代對具有濃厚印度和西域樣式雕塑的消化吸收,及與中國本土塑像藝術的長期融合,到了唐代,彩塑藝術逐漸創造出了富有中國審美精神,動态、神韻具有民族化特征的經典傳世之作。

     壁畫中表現最多的是佛教人物,北朝人物畫多模仿外來佛教藝術人物畫的形式和技法,隋唐人物畫吸取了外來藝術中人物造型準确、比例适度、凹凸法暈染的長處,同時與中國講究線描和神韻的傳統繪畫技法相結合,創造出新的佛教人物形象,豐富和提高了佛教人物畫的表現力,成為能充分表現中國審美、中國神韻的佛教人物畫。

     進入隋唐,中國的佛教繪畫藝術發展到了高度成熟的時期。

    長安、洛陽首先出現了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佛教經變畫。

    經變畫由絲綢之路傳到敦煌後,成為敦煌石窟唐代及以後各時代長期盛行不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