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雨飄搖的日子

關燈
少古書。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要麼看英文書,要麼看古文書。

    小時候他教我們學古文,讓我背誦《古文觀止》裡的文章,如《桃花源記》等。

    父親曾對我說:“中國人,一定要學好古文,文章要寫得好,必須要學好文言文。

    ”我小時候在他的影響下,練書法,聽評彈,看中外經典。

    我的兄弟姐妹們也非常熱愛藝術,家裡還讓小弟學了鋼琴。

    大概也是受父親的影響,我喜歡看書。

    有一次我讀到北京大學葉朗教授的《文章選讀》,裡面選了很多好文章。

    我看這本書時,就想起了父親,想起他讓我們背那些文言名篇。

     我的父親為人低調謹慎,但厄運還是伴随着“文化大革命”到來了。

    記得是1968年初,有一天我收到弟弟發來的電報,說父親病故。

    這事發生得太突然,我毫無思想準備。

    當時敦煌文物研究所也在搞運動,所以我急急忙忙向組織請假之後就買了火車票回上海。

     一路上我暗自思忖,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從來也沒聽說他有什麼病,怎麼會突然就病故了。

    父親這樣的年齡,一般猝死的話,不是心髒病就是高血壓,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父親有這方面的毛病—越想越覺得蹊跷,怎麼好端端的一個人就沒有了呢?在火車上,我幾天沒有合眼。

     火車停靠上海站,我的兩個弟弟來接我。

    我一看他們的臉色,就知道父親不是病故,而是非正常死亡。

     兩個弟弟一路上沉默不語,沒說父親的死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是病故,他們肯定會把病情告訴我的。

    我越發感到父親死得蹊跷。

    到家以後我看到一個文件,那是單位開的死亡證明,赫然映入眼簾的是刺目的兩行字:“此人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

    ”我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有人把他關押在單位的一個房間裡,不讓他回家,接連批鬥,還輪番審訊。

    父親因為不堪忍受這種羞辱,就跳樓了。

    我一直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父親這樣的人會被鬥,到底他犯了什麼罪?後來才知道鬥他的理由是說他私自藏匿槍支,是“反動學術權威”。

     父親走的時候,母親是家庭婦女,沒有工作,家也被抄了,全家人被趕出了原來住的房子,安置到另外一間房子。

    一家人就蝸居在那間房子裡。

    “文革”期間,連我大弟結婚也都在這個房子裡,隻能把房子一分為二,大弟的那半邊房連窗戶都沒有。

    他的就業也受到了影響,街道不給安排工作,最後隻能去挖地道,每天回家都是一身水。

    最可憐的是小弟,父親在世時最喜歡他,希望有朝一日把他培養成鋼琴家。

    他在上海音樂學院附中讀書的時候,學習成績比較優秀,未來本可以報考音樂學院。

    父親去世以後,他當鋼琴家的夢也破碎了。

    “文革”以後,面試的人聽說他會彈鋼琴,就讓他随便挑一首曲子彈奏,不一定非要彈《紅燈記》,西洋的曲子也行。

    這樣他總算謀到了一個職業。

     父親一走,全家人的生活沒有了着落。

    面對此情此景,我覺得家裡再不能亂了。

    因我當時隻請了幾天假,很快就要趕回敦煌,我就把自己工作以來攢下的全部存款交給了我弟弟,一共兩百多元,并承諾以後我會每月給家裡彙款。

    臨走還囑咐弟弟們一定要好好照顧母親,要相信黨,最後終會弄清楚,父親絕對不是“反動學術權威”,一定要耐心等待,不要到單位去鬧,鬧是沒有用的。

    為什麼我這樣堅信?因為我自己戴過紅領巾,入過共青團。

    高中時老師同學曾動員過我入黨,我堅持不入,原因是我内心對共産黨太崇敬了。

    小時候看過吳運铎的《把一切獻給黨》,非常感動,我一直堅信“共産黨員都是特殊材料做成的”,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夠格。

    “共産黨”這三個字在我心裡是何其神聖,所以我堅信我的父親一定會平反昭雪。

     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年。

     其實我當時申請回家料理後事的事情并不是很順利,研究所也有人主張不讓我回家。

    我說我必須要回去,因為家裡還有一個老母親,在那種情況下母親受的打擊最大。

    然而,我從上海一回到研究所,就有人在會上說我是“資産階級的孝子賢孫”,回去“為反革命吊孝”。

    批我的人不講道理,我當然據理力争,說因為父親死了,母親沒有人管,兩個弟弟又都沒有工作。

    我說的時候異常冷靜,沒有掉一滴眼淚。

    那時,再有委屈隻能自己默默地忍受,有眼淚也隻能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偷偷地掉。

     我整夜睡不着,從此以後我要代替父親養活全家人。

     回到敦煌後,我就每月給上海家裡寄錢。

    那時我剛剛和老彭結婚,但是還沒有孩子,每個月一拿到工資就給家裡寄去60元,自己留15元生活費。

    父親留有遺言,他讓我的兩個弟弟好好照顧母親。

    可是他們當時連工作都找不到,根本沒有能力照顧家裡。

    我幾次夢見父親在夢裡說要跟我劃清界限,但是對于生我養我的母親,我怎麼可以不管。

    加上我不能在母親跟前盡孝,所以甯可自己苦一點,也要堅持給家裡多寄一些錢。

    盡管後來我有了孩子,生活也比較拮據,兩個弟弟又先後有了工作和收入,叫我不要再給家裡寄錢,但我覺得還是該寄。

    一直到1998年我的母親去世,我始終沒有放下這個家。

    為什麼?因為我不在母親跟前,我照顧不了家裡,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盡一點義務,以這樣的方式盡一點孝心。

     當時,敦煌文物研究所跟全國一樣,也在搞運動。

    研究所的不少前輩也正面臨着同樣的處境。

    首當其沖的就是常書鴻先生,他的所長職務被撤了,還經常要挨批鬥。

    我至今不能忘記,常先生被抄家之後,不能住自己的房子,家門鑰匙也被沒收了。

    天氣越來越冷,他的衣服又比較單薄。

    他提出要回家去拿厚衣服。

    我就把他家的鑰匙取上,陪着他去家裡找衣服。

    所以有人就認為我同情階級敵人,階級立場有問題,認為樊錦詩這人比較“灰色”。

    什麼是“灰色”呢?就是說我的人生觀有問題。

    我當時想,就算是有問題,衣服都不叫人家穿暖嗎?就這樣讓人家挨凍嗎?在心裡我非常同情這些老先生。

     我從青年時代就相信共産黨,擁護共産黨,擁護社會主義,從來沒有懷疑過。

    最後,終于盼來了“文革”結束,父親終得平反昭雪,還給他落實政策。

    父親的成分到底是什麼?最後弄清楚了,結論寫着“革命工程技術人員”,不是“反動學術權威”,也不是資産階級。

     我父親平反是在1978年,那時我剛把小兒子從農村接回武漢。

    我知道上海的家人不一定能夠很好地面對這件事,所以我一定要回上海去參加父親的追悼會。

    在武漢回上海的輪船上,我連夜寫了悼文。

    一到上海,我就和大弟說:“你是長子,到時候你要代表全家去念。

    ”後來在追悼會上,我大弟代表全家念了悼詞,會後,當着父親當年的同事和單位領導的面,我冷靜地說:“我們單位也搞‘文化大革命’,為什麼我們那裡一個人也沒死,而你們單位死了好幾個,你們當時那樣對待我父親,他的死,難道你們沒有責任嗎?”事後他們議論說:“這家老三的嘴巴很厲害。

    ”我說:“我厲害什麼?我不過就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我不過是覺得我父親背負了這十年的污名,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讓家屬,特别是我母親就我們的遭遇申訴一下嗎?也就是讓父親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一些慰藉,這難道也需要遮遮掩掩嗎?” 現在說起我的父親,我依然感到心痛。

    我覺得他就是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樣子,懂英文、有學識,他寫給學校老師的信,是毛筆小楷,工工整整,對我的老師也是恭恭敬敬。

    他一生為人謙和,彬彬有禮。

    父親那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比較純正,對于功名利祿看得也比較淡。

    記得父親生前為我的工作分配給北大領導寫信,并讓我向領導轉呈信件。

    我沒有聽他的話,沒有轉信。

    他毫不責怪我,相反教育我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去了敦煌,那你就要好好幹!我認為他是一個對國家、對事業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我從心裡覺得父親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是非常純粹和高尚的。

     現在,我還會常常想起我的父親,想起他工作的時候那種投入用心的樣子。

    父親去世之後很多年,我一想起他,眼前總是浮現他彎着腰畫圖紙搞研究的身影。

     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