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夢醒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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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章并不贊同康梁的思想,并且認為康有為他們的舉動太天真,群情激憤之下,難免心浮氣躁,很容易把事情搞砸。

    但李鴻章從内心裡對康有為他們的主張一直持敬重态度,尤其是在學習西方先進科技這方面,李鴻章與康有為有着相同感受。

    李鴻章也認為已經到了不變不行的地步了。

    不同的,是怎麼變,變成什麼樣。

    在骨子裡面,李鴻章是怎麼也不願意跟在洋人後面亦步亦趨的,李鴻章一直是一個極其自尊的人,不僅僅是個人的自尊,也有着中國文化與傳統的自尊。

    在賢良寺的那段時間裡,雖然康有為和強國會因為甲午戰争和《中日馬關條約》的事曾經把李鴻章罵個狗血噴頭,但李鴻章還是主動跟康有為聯系,并且派人給強國會送去了自己私人的2000兩紋銀。

    但李鴻章因為《中日馬關條約》的事在當時的名聲畢竟太差了,這樣一個“喪權辱國”之人的捐款哪能要呢?康有為嚴詞拒絕了李鴻章的好意,說“決不要投降派的錢”。

    李鴻章自尊心大受傷害,他甚至有點氣急敗壞地說:“等我複位了,看他們還能當得成官嗎?” 在賢良寺賦閑的那段時間,李鴻章就像中國曆史上無數曾經韬光養晦的要臣一樣,低調,堅挺,力求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然後以期“東山再起”。

    李鴻章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甲午戰争和馬關條約的事,一想到這個,他總是如芒在背。

    畢竟,這是他一身的轉折點和最令他傷心的事。

    甲午戰争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毀了他一身的積蓄,也燒掉了他一生的名聲。

    李鴻章感慨地說道:“予少年科舉,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

    一路扶搖,遭遇不為不幸。

    自問亦未有何等隕越。

    乃無端發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掃地無餘,如歐陽公所言‘半生名節,被後生輩描畫殆盡’。

    環境所迫,無可如何。

    ” 就這樣,李鴻章在他的晚年,以委頓而遲緩的方式,無奈而苟且地消磨着時光。

    他就像一個溺水瀕臨死亡的人,看世界光怪陸離地從自己眼前滑過。

    閑暇之餘,李鴻章有時不免會對自己的人生發出一些感慨,這樣的感慨都算是千年之歎了,數千年以來,像李鴻章這樣身居高位的權臣都曾感歎過,隻不過,由于李鴻章所處的特殊時期,這樣的感慨更是舊恨新仇一起湧上心頭。

    李鴻章最喜歡的是與曾紀澤的女婿吳永聊天,實際上也不是聊天,隻是李鴻章一個人在說,吳永則是充當着聽衆。

    在這樣的聊天裡,李鴻章自嘲自己是一個沒落時代典型的裱糊匠,他清醒地勾勒出自己一生的面目: 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

    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定不了裡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随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

    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 李鴻章在這裡真實地暴露了他的無奈,也暴露了他的思想。

    誰說李鴻章不清醒呢,他是再清醒不過的了。

    他形象地把清王朝比作“破屋”,自己比作“裱糊匠”,自嘲自己這個“裱糊匠”隻會“修葺”,卻不能改造“破屋”。

    等到“破屋”真相破露,不可收拾,怎麼不從“破屋”自身找原因,反而歸結于“裱糊匠”呢? 但不管怎麼說,李鴻章還是決意将“裱糊匠”進行到底了。

    不是為了理想,而是為了生存,為了習慣,為了自尊。

    人的一生就像寫字,年輕時一撇一捺都寫得工工整整;然後,成年了,便是行書,會走了,也會跑了,可以灑脫地入世了;而到了老年,既無力工整,也無力灑脫,于是就變得潦草了。

     這一段在賢良寺的日子對于李鴻章來說是難忘的。

    在晚年有着這樣清閑的時光,李鴻章正好可以把他的思想和經曆梳理一番,在很多時候,李鴻章就像一頭夕陽之下的老牛一樣,無奈地反刍昔日的時光。

    就李鴻章來說,對于這個世界,對于人情世故,幾近洞明。

    他知道事物成功所應具有的機緣,也知道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渺小,對于萬事萬物,已是有一種無奈的心境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李鴻章自然不想花血本犧牲自己去強求一種改變了。

    畢竟,他缺乏的,是那種思想的力量和原動力,也缺乏來自于無限世界的巨大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