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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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瓶加工廠總共有二十來名女工,其中起碼有一半是舊日翠雲坊的女孩,她們習慣于圍成一圈,遠離另外那些來自普通家庭的女工。

    工作是非常簡單的,她們從堆成小山的玻璃瓶中挑出好的,清洗幹淨,然後這些玻璃瓶被運送出去,重新投入使用。

    當時人們還不習慣于這種手工業的存在,許多人把玻璃瓶加工廠稱做妓女作坊。

     小萼的工作是清洗玻璃瓶,她手持一柄小刷子伸進瓶口,沿着瓶壁旋轉一圈,然後把裡面的水倒掉,再來一遍,一隻綠色的或者深棕色的玻璃瓶就變得光亮幹淨了。

    小萼總是懶懶地重複她的勞動,一方面她覺得非常無聊,另一方面她也清醒地知道世界上不會有比這更輕松省力的工作了。

    小萼每個月領十四元工資,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頭一次領工資的時候,小萼很驚詫,她說,這點錢夠幹什麼用?女廠長就搶白她說,你想幹什麼用?這當然比不上你從前的收入,可是這錢來得幹淨,用得踏實。

    小萼的臉有點挂不住,她說,什麼幹淨呀髒的,錢是錢,人是人,再幹淨的人也要用錢,再髒的人也要用錢,誰不喜歡錢呢?女廠長很厭惡地瞟了小萼一眼,然後指着另外那些女工說,她們也領這點兒工資,她們怎麼就能過?一出門小萼就罵,白花花,一臉麻,真惡心人。

    原來女廠長是個麻臉,小萼一向認為麻臉的人是最刁鑽可惡的。

    她經常在背後挖苦女廠長的麻臉,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女廠長的耳朵裡,女廠長氣得把玻璃瓶朝小萼身上砸。

    她是個身寬體壯的山東女人,撲上來把小萼從女工堆裡拉出來,然後就揪住小萼的頭發往竹籬笆上撞。

    女廠長說,我是麻臉,是舊社會害的,得了天花沒錢治,你的臉漂亮,可你是個小婊子貨,你下面髒得出蛆,你有什麼臉對别人說三道四的?小萼知道自己惹了禍,她任憑暴怒的女廠長把她的臉往竹籬笆上撞,眼淚卻簌簌地掉了下來。

    女工紛紛過來拉架。

    小萼說,你們别管,讓她把我打死算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

     這天夜裡,小萼又去了老浦的汽車庫。

    小萼一見老浦就撲到他懷裡哭起來。

    老浦說,小萼你怎麼啦?小萼嗚咽着說,麻臉打我。

    老浦說,她為什麼打你?小萼說,我背後罵了她麻臉。

    老浦禁不住哧地笑出聲來,那你為什麼要在背後罵她呢?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現在不比在喜紅樓,凡事不能太任性,否則吃虧還在後面呢。

    小萼仍然止不住她的眼淚,她說,鸨母沒有打過我,嫖客也沒有打過我,就是勞動營的人也沒有打過我,我倒被這個麻臉給打了,你讓我怎麼咽得了這口氣?老浦說,那你想怎麼樣呢?小萼用手抓着老浦的衣領,小萼說,老浦,我全靠你了,你要替我出這口氣,你去把麻臉揍一頓!老浦苦笑道,我從來沒打過人,更不用說去打一個女人了。

    小萼的聲音就變了,她用一種悲哀的目光盯着老浦說,好你個老浦,你就忍心看我受氣受苦,老浦你算不算個男人?你要還算是男人就别給我裝蒜,明天就去揍她!老浦說,好吧,我去找人揍她一頓吧。

    小萼又叫起來,不行,我要你去揍她,你去揍了她我才解氣。

    老浦說,小萼你真能纏人,我纏不過你。

     老浦覺得小萼的想法簡直莫名其妙,但他第二天還是埋伏在玻璃瓶加工廠外面攻擊了麻臉女人。

    老浦穿着風衣,戴着口罩站在那裡等了很久,看見一個臉上長滿麻子的女人從裡面出來,她轉過身鎖門的時候,老浦迎了上去,老浦說,對不起。

    女人回過頭,老浦就朝她臉上打了一拳。

    女人尖叫起來,你幹什麼?老浦說,你别瞎叫,這就完了。

    老浦的手又在她臀部上擰了一把,然後他就跑了。

    女人在後面突然喊起來,流氓,抓流氓呀!老浦吓了一跳,拼命地朝一條弄堂裡跑。

    幸好街上沒有人,要是有人追上了他就狼狽了。

    老浦後來停下來喘着粗氣,他想想一切都顯得很荒唐,也許他不該擰麻臉女人的臀部,這樣容易造成錯覺,好像他老浦守在門口就是為了吃麻臉女人的豆腐。

    老浦有點自憐地想,為了女人他這大半輩子可沒少吃苦。

     老浦回到他的汽車庫,門是虛掩着的。

    小萼正躺在床上剪腳趾甲,看見老浦立刻把身子一弓,鑽進了被窩。

    小萼說,你跑哪裡去風流了?老浦說,耶,不是你讓我替你去出氣嗎?我去打了麻臉女人一頓,打得她鼻青臉腫,趴在地上了。

    小萼格格地笑起來,她說,老浦你也真實在,我其實是試試你對我疼不疼,誰要你真打她呀?老浦愣在那裡聽小萼瘋笑着,笑得喘不過氣來。

    老浦想他怎麼活活地被耍了一回,差一點出了洋相。

    老浦就罵了一句,你他媽的神經病。

    小萼笑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