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3

關燈
秋儀起初是想回家的。

    她坐的黃包車已經到了她從小長大的棚戶區,許多孩子在煤渣路上追逐嬉鬧,空中挂滿了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聞到了熟悉的貧窮肮髒的酸臭味。

    秋儀看見她的瞎子老父親坐在門口剝蠶豆,她的姑媽挽着袖子從一口缸裡撈鹹菜,在他們的頭頂是那塊破爛的油氈屋頂,一隻貓正蹲伏在那裡。

    車夫說,小姐下車嗎?秋儀搖了搖頭,往前走吧,一直往前走。

    在經過父親身邊時,秋儀從手指上摘下一隻大方戒,扔到盛蠶豆的碗裡。

    父親竟然不知道,他仍然專心地剝着蠶豆,這讓秋儀感到一種揪心的痛苦。

    她用手絹捂住臉,對車夫說,走吧,再往前走。

    車夫說,小姐你到底要去哪裡?秋儀說,讓你走你就走,你怕我不付車錢嗎? 路邊出現了金黃色的油菜花地,已經到了郊外的鄉村了。

    秋儀環顧四周的鄉野春景,在一大片竹林的簇擁中,露出了玩月庵的黑瓦白牆。

    秋儀站起來,她指着玩月庵問車夫,那是什麼廟?車夫說,是個尼姑庵。

    秋儀突然自顧笑起來,她說,就去那兒,幹脆剃頭當尼姑了。

     秋儀拎着皮箱穿過竹林,有兩個燒香的農婦從玩月庵出來,狐疑地盯着秋儀看,其中一個說,這個香客是有錢人。

    秋儀對農婦們笑了笑,她站在玩月庵的朱漆大門前,回頭看了看泥地上她的人影,在暮色和夕光裡那個影子顯得單薄而柔軟。

    秋儀對自己說,就在這兒,幹脆剃頭當尼姑了。

     庵堂裡香煙缭繞,供桌上的松油燈散着唯一的一點亮光。

    秋儀看見佛龛後兩個尼姑青白色的臉,一個仍然年輕,一個非常蒼老。

    她們漠然地注視着秋儀,這位施主要燒香嗎?秋儀沉沒在某種無邊的黑暗中,多日來緊張疲乏的身體在庵堂裡猛然松弛下來。

    她跪在蒲團上對兩個尼姑磕了一記響頭,她說,兩位師傅收下我吧,我已經無處可去。

    兩個尼姑并不言語。

    秋儀說,讓我留在這裡吧,我有很多錢,我可以養活你們。

    那個蒼老的尼姑這時候撚了撚佛珠,飛快地吟誦了幾句佛經,年輕的則掩嘴偷偷地笑了。

    秋儀猛地擡起頭,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極度的焦躁和絕望,秋儀的手拼命敲着膝下的蒲團聲喊道,你們聾了嗎?你們聽不見我在求你們?讓我當尼姑,讓我留在這裡,你們再不說話我就放一把火,燒了這個尼姑庵,我們大家誰也活不成。

     秋儀怎麼也忘不了在玩月庵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她獨自睡在堆滿木柴和農具的耳房裡,窗台上點着一支蠟燭。

    夜風把外面的竹林吹得飒飒地響,後來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秋儀在雨聲中輾轉反側,想想昨夜的枕邊還睡着老浦,僅僅一夜之間脂粉紅塵就隔絕于牆外。

    秋儀想這個世界确實是詭谲多變的,一個人活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誰會想到喜紅樓的秋儀現在進了尼姑庵呢? 很久以後,小萼聽說了秋儀削發為尼的事情。

    老浦有一天到勞動營見了小萼,他說的頭一句話就是秋儀進尼姑庵了。

    小萼很吃驚,她以為老浦在說笑話。

    老浦說,是真的,我也才知道這事。

    我去找她,她不肯見我。

    小萼沉默了一會兒,眼圈就紅了。

    小萼說,這麼說你肯定虧待了秋儀,要不然她絕不會走這條路。

    老浦愁眉苦臉地說,一言難盡,我也有我的難處。

    小萼說,秋儀對你有多好,翠雲坊的女孩有這份癡心不容易,老浦你明白嗎?老浦說我明白,現在隻有你小萼去勸她了,秋儀聽你的話。

    小萼苦笑起來,她說老浦你又糊塗了,我怎麼出得去呢?我要出去起碼還有半年,而且要勞動表現特别好,我又幹不好,每天隻能縫二十條麻袋,我自己也恨不能死。

     兩人相對無言,他們坐在哨樓下的兩塊石頭上。

    探視時間是半個鐘頭。

    小萼仰臉望了望哨樓上的哨兵說,時間快到了,老浦你再跟我說點兒别的吧。

    老浦問,你想聽點什麼?小萼低下頭去看着地上的石塊,随便說點兒什麼,我什麼都想聽。

    老浦呆呆地看着小萼尖削的下颏,伸過手去輕輕地摸了一下,他說,小萼,你瘦得真可憐。

    小萼的肩膀猛地縮了起來,她側過臉去,輕聲說,我不可憐,我是自作自受,誰也怨不得。

     老浦給小萼帶來了另外一個壞消息,喜紅樓的鸨母已經離開了本地,小萼留在那裡的東西也被席卷而空了。

    小萼哀怨地看了老浦一眼,說,一點沒留下嗎?老浦想了想說,我在門口撿到一隻胭脂盒,好像是你用過的,我把它帶回家了。

    小萼點點頭,說,一隻胭脂盒,那麼你就替我留着它吧。

     事實上小萼很快就适應了勞動營内的生活,她是個适應性很強的女孩。

    縫麻袋的工作恢複了良好的睡眠,小萼昔日的神經衰弱症狀不治而愈。

    夜裡睡覺的時候,瑞鳳的手經常伸進她的被窩,在小萼的胸脯和大腿上摸摸捏捏的,小萼也不惱,她把瑞鳳的手推開,自顧睡了。

    有一天她夢見一隻巨大的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從上至下慢慢地掠過她的身體,小萼驚出了一身汗。

    原來還是瑞鳳的手在作怪,這回小萼生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