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未完成的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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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深夜的團結巷,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黑布。

    巷子中段,一杆年久失修的路燈,老态龍鐘地立在那裡,微風拂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仿佛打攪到了周圍其他活物的睡眠,草叢中的蛐蛐第一個站出來抗争,“唧唧”地表示不滿,貪婪吮吸的蒼蠅也跟着發出“嗡嗡”的叫嚣。

     漆黑的巷子口,忽然被閃爍的紅藍光芒包圍,光亮由遠及近朝巷子尾部快速駛去。

     “吱呀”一聲,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響驚醒了一切。

     那個挂着“刑警大隊”牌匾的三層小樓,瞬間變得燈火通明,漸漸地,門口那條小路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轎車,從值班室所有人臉上嚴肅的表情可以看出,這一晚,已經變得非比尋常。

     “師父,發生什麼事了?”熟睡中的卓米慵懶地舉起手機,有氣無力地問道。

     “快回單位,命案!” 卓米被這句話驚得睡意全無,他既緊張又激動:“師父,你說什麼?發命案了?” 電話那邊的“師父”絲毫沒有心思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催促了一聲:“暫時别問那麼多,趕緊回單位!”便按斷了電話。

     卓米愣了愣神,要不是手機聽筒中還在傳來“嘟……嘟……”的長音,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沒參加招警考試之前,卓米一直是《今日說法》的忠實觀衆,一看到節目中緊張刺激的偵破環節,他就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不可否認,每一位80後男生心裡都有一個“警察夢”,卓米也是如此,所以他在公務員考試中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刑警”這一讓人腎上腺素激增的崗位。

     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剛上班沒幾天的卓米,雖然對“命案”沒有絲毫概念,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依然感覺有些寸陰若歲。

     卓米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滾到木地闆上。

     “哎喲!”膝蓋傳來的劇痛讓他的眉毛擰在了一起。

     “我得抓緊時間!”卓米來不及去關心腿上的瘀傷,咬着牙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門。

     盛夏的夜晚依舊有一絲涼意,卓米搓了搓手臂上鼓起的雞皮疙瘩,在路口攔了一輛出租車。

     他拉開車門,坐上後排,對司機說了句“團結巷”,便把身體埋在了黑暗之中。

    車窗外的街景在路燈的映照下像披上了一層黃紗,有些模糊不清。

    随着車速加快,稀疏的燈光連成了段段虛線向車後迅速撤去。

     在刑警隊實習的近三個月裡,因為“師父”請假外出,所以卓米沒跟上幾個像樣的案件,而剛剛那一通電話,終于讓他的一腔熱血等來了“用武之地”。

     “是仇殺?财殺?還是情殺?會不會是變态殺人?” 與“師父”的通話不到十秒,好奇心無法滿足的他,開始漫無目的地猜測,二十分鐘的車程對初出茅廬的卓米來說是那麼漫長和煎熬。

     “司機師傅,能不能快點,我趕時間!”卓米按亮手機屏幕,看了一眼時間。

     出門做生意,最怕遇到劫道的人,深夜開車的司機,最擅長察言觀色。

    卓米一上車就引起了司機的注意,車越來越逼近深巷,為了防止意外,車速也慢了下來。

     卓米的催促聲讓司機本能地瞥了一眼後視鏡,借着手機屏幕微弱的亮光,他看清了卓米滿是正氣的面容。

    人們都說,面由心生,出租車司機也算是閱人無數,單從長相來看,卓米基本上不可能和壞人畫上等号。

    于是他試探地問道:“小夥子,你是去團結巷哪裡?” “刑警隊!”說出這三個字時,卓米感覺無比自豪。

     “哦,原來是刑警隊啊!”司機眉頭舒展,說着,把右腳踩在了油門上,“那您可坐穩了。

    ” 排氣管蹿出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卓米感覺稍有不适,緩緩地搖起車窗回了句:“那麻煩您!”随後,雙手抱于胸前,不再說話。

     卓米最後一次看了眼時間,正好是淩晨三點半。

     “到了,小夥子。

    十五塊!”司機按亮了頭頂的小夜燈。

     “二十,不用找了!”卓米推開車門,迫不及待地朝那棟亮如白晝的小樓跑去。

     一樓值班室人滿為患,日光燈管下飄着一層厚厚的濃煙,所有人都表情肅穆,如臨大敵。

     卓米站在門口快速了掃了一眼,對站在裡側的一位中年男子揮手示意:“師父!” 喊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老陳,你的小徒弟來了!”一位肩扛兩杠一星的中年男子打趣道。

     老陳聞言轉過身,擡頭看了看牆上的電子鐘,接着又望向卓米,眼神中似乎有些不悅,他招招手:“小米,到這邊來!” “哎!”卓米似乎并沒注意到老陳臉上的細微變化,美滋滋地擠過人群站在了老陳面前。

     “師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卓米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觸及什麼敏感話題。

     “一名男子在東風巷巷口被人殺死了,現在案件性質還不好确定!”老陳簡單地一句帶過。

     “會不會是搶劫……” 卓米剛想對案件分析一番,便看見老陳瞪起的雙眼,他很識趣地沒有繼續說下去。

     “鄧大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

     隻見一位年近四十,肩扛兩杠兩星的男子急步走到人群中間,作為刑警大隊的一把手,鄧大隊極為幹練地吩咐道:“我已經通知了技術科的人去勘查現場,我們還按照老規矩,兩人一組,分為八個調查組,現在立即動身前往案發現場!” 話音剛落,十六個人已經兩兩離開了值班室,卓米自然跟老陳分到了一組。

     刑警隊辦案,大多都沒有開警車的習慣,老陳的座駕是一輛比卓米還大幾歲的白色普桑。

     “小米。

    ”上了車,老陳并沒有着急擰動打火鑰匙,他叫了聲坐在副駕駛上有些委屈的徒弟。

     “怎麼了,師父?”卓米雖然心裡有些不悅,但還是禮貌地擡頭看着老陳。

     “知道我剛才為什麼阻止你說下去嗎?” 卓米搖了搖頭。

     “聽說過李金柱嗎?”老陳似乎拿定卓米會知道這個名号,很有底氣地問。

     “李金柱?難道是……” “對,就是他。

    ” 卓米雖然剛上班不久,但是“李金柱”這個人的傳說,可是如雷貫耳。

    刑警案卷室有個榮譽牆,灣水市多年來頗具影響的大案、要案均有記錄,“7·30劉新莊一家七口被滅門案”“2·12南陵路殺人碎屍案”“8·21、8·23、8·28、9·02系列搶劫出租車殺人案”三起為數不多的特重大刑事案件的辦案人一欄,均寫着“李金柱探案組”的名号。

    卓米為此還專門打聽過“李金柱”是何方神聖,得到的結果有二:第一,李金柱,男,從警三十年,年過半百,綽号“灣水老福”——“灣水市福爾摩斯”的縮寫。

    其不光有敏銳的判斷力,還有過人的膽識,因為表現太過突出,被破格提拔至公安部擔任要職。

    第二,李金柱和老陳是“鐵把子”,有過命的交情。

     卓米回過神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師父,聽說您和李金柱前輩很熟?” “我們兩個曾是搭檔。

    ” “什麼?你們是搭檔?您是李金柱探案組的成員?” 老陳幹笑一聲:“什麼狗屁探案組,那都是後輩給瞎起的名号。

    當年探案組就我和他兩個人。

    ” “師父,您是說,檔案室牆上貼的那些案件您都參與過?”卓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對啊……”老陳重重地點點頭,接着說,“要不是你師娘身體不好,或許我們倆到現在還是搭檔!許久沒聯系了,聽說這家夥幹上國際刑警了!”老陳有些傷感地擰了一圈點火鑰匙。

     汽車發動機如生了鏽的發條,發出“嗡……嗡……”的聲響,一次,兩次,三次,老陳的手有些發酸:“這破車!老毛病又犯了!”他罵道。

     卓米坐在副駕駛盯着老陳手上的動作,一聲不吭。

     “知道當一名刑警最忌諱什麼嗎?”老陳額頭青筋暴起,又使勁擰了一把點火鑰匙。

     “嗡……”這次的聲音拖得比剛才幾次更長一些。

     老陳左腳踩動離合器,右腳猛點了幾下油門。

     “轟隆隆!”汽車的前大燈終于亮起。

     “呼!”老陳擦了一把額頭若隐若現的汗珠。

     當卓米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随着車身移動時,他很适時機地續上了剛才的話題:“忌諱什麼?” “先入為主!” “先入為主?” “對,破案講究的是證據,不能憑借一面之詞便開始揣測案件性質,更何況你連兇殺現場是什麼樣子都沒有看見。

    ”老陳打了一把方向盤,拐出團結巷駛向朝陽路,“剛才值班室裡都是咱們刑警隊的老刑偵,别回頭讓他們笑話我老陳帶不好徒弟!” “師父……對不起!”卓米有些羞愧。

     “你是我的關門弟子,我是準備把你培養成刑偵專家的,所以對你要求嚴格了些!” “我知道師父是對我好!” 老陳松開右手,拍了拍卓米的肩膀,打開了話匣子:“你是通過公務員考試進入警察隊伍的,和專業的警校生還不一樣,除了在刑警隊實習的這三個月,你從來沒有接觸過公安工作,而且不湊巧的是,這三個月我還請假出去了兩個多月,有些細節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 “師父,什麼細節?”卓米來了興趣。

     “别看咱們市的經濟水平在整個灣南省排不上号,但我們這裡的破案率絕對是頭一名!”老陳側目看了一眼認真聽講的徒弟,“不管是什麼案件,證據永遠是關鍵,一起案件發生,咱們隻有把所有的關鍵物證提取完畢,才能分析出案件的性質。

    拿咱們這起案件來說,你連現場都沒去,怎麼可以張口就說是搶劫殺人?當然,你的這種猜測有很大的可能性,但這也僅僅隻能是猜測,與其把時間浪費在虛無缥缈的猜想上,還不如實地去調查來得實在,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師父。

    ”聽了這番話,卓米已經完全釋然。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真是搶劫殺人,這起案件可能真的不好辦!”老陳皺起了眉頭。

     “東風巷位于老城區,别說監控,連一盞像樣的路燈都沒有,一到晚上到處漆黑一片,一個人影子都找不到,如果真是無預謀的搶劫殺人,受害人和嫌疑人之間沒有交集,這樣的案件偵辦難度确實很大。

    ” “嗯,分析得很到位。

    ”老陳對自己徒弟的這番話很是贊賞。

     “我就租住在那附近!那裡的地理環境我很清楚,所以……”卓米感覺自己的臉蛋有些微熱,這是被誇獎的幸福。

     “呵,你小子還真實誠。

    ” “師父。

    ”卓米有些欲言又止。

     “嗯?” 車剛好行駛到了十字路口拐彎處,老陳扭臉看了一眼副駕駛方向的後視鏡,确定沒人後,他撥動了右轉向燈,随着轉向燈忽明忽暗的閃爍,車内發出滴答的聲響。

     汽車直行,轉向杆跳回了原來的位置。

     “怎麼不說話了?你剛才想問什麼?” “如果真是搶劫殺人,那這起案件該從何下手?” “有老胡他們,就算是搶劫殺人,問題也不是太大。

    ” “老胡?是不是市局技術科的主任胡永?” “對,就是他。

    别看他比我小七八歲,這家夥就是一個怪胎,不光是他,他帶領的那個技術科個個都是,那案件分析的,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們技術科的本事我剛到單位就聽說了,師父,你是說他們今天晚上也會去?”卓米此刻的心情仿佛粉絲要見到心儀已久的偶像。

     “他們當然要去,我們市的命案都是他們出現場,而且他們經手的案件,基本上沒有不告破的,真是不服不行啊!” “好厲害!” 老陳話鋒一轉:“他們組那個負責痕迹檢驗的皮克好像就比你大兩歲。

    ” “啊?”卓米張開的嘴巴能塞得下一個拳頭。

     “所以,你要更加努力,知道嗎?” 面對老陳的旁敲側擊,卓米使勁點了點頭。

     二 師徒倆趕到時,東風巷口到處閃爍着紅藍相交的警燈,一輛寫着“刑事現場勘查”字樣的江淮依維柯停在巷口的正西邊,車頂一排LED燈把整個巷子照得如同白晝。

     東風巷呈東西走向,北臨淮陽河大壩,向東是一條死胡同,西臨一條南北走向的雙向兩車道,取名為東風大道。

    東風大道北端貫穿河壩涵洞通向渡口,南端連接東西走向的淮濱路。

    因為地處老城區,所以居住人口并不密集。

    以至于發生如此惡劣的案件,現場竟然沒有一人圍觀,冷清度可見一斑。

     “師父,裡面穿着白色防護服的就是胡主任他們?”卓米伸長了脖子朝警戒圈内望去。

     “對!”老陳心不在焉地四處觀望。

     “看起來好專業啊!”發生命案,除了負責勘查現場的技術員能第一時間進入案發現場以外,其他人隻能在警戒圈外維持秩序,連刑警隊長也不例外,目前還未轉正的卓米更是沒有資格踏進警戒圈半步。

     “那個就是皮克吧?”卓米盯着圈内那位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痕迹檢驗員,心裡久久不能平靜。

     “我什麼時候才能像他那樣啊?”卓米的視線慢慢從他身上挪開,微微低下頭,有些自卑。

     “走,去聽聽報案人怎麼說。

    ”卓米的身體被一陣巨大牽引力拽得失去了重心,緩過神來的他,漸漸跟上了老陳的步子。

     一位三十多歲的偵查員此時正坐在路邊的石桌旁,他手持一張二代身份證記錄着相關信息。

     “陳老,你來啦!”偵查員看見老陳慌忙起身,客氣地說。

     “小劉,你忙你的!我帶小米過來學習學習。

    ”老陳對他向下壓了壓右手,示意他不要再起身。

     “哎!”小劉沒有過多寒暄,接着又坐回了石礅上,和他面對面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

     從她身上穿着的睡衣看,她可能是剛睡醒。

     卓米瞥了一眼身份證的姓名欄——“李娟”。

    卓米的目光又回到了女子身上,他這才注意到李娟的全身都在不住地顫抖,此時的灣水市正值三伏天,她很顯然不是因為寒冷才戰栗,從她空洞無助的眼睛裡透出的更多是恐懼和驚吓。

     “說一說整個的案發經過。

    ”小劉把身份證遞了過去。

     李娟仿佛還沒有回過神來,直挺挺地坐在那裡,盯着遠處發呆。

     小劉看對方沒有反應,把身份證按在桌面上,使勁推到李娟面前說了句:“請收好。

    ” “給她一點時間。

    ”小劉剛想開口接着問,老陳打斷了他。

     “可是鄧大隊那邊還等着這份報案筆錄。

    ”小劉有些為難。

     老陳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沖卓米使了個眼色,接着把小劉支到一邊小聲說道:“現在技術科的人沒出來,我們暫時還不知道案件的性質,如果這起案件真是搶劫殺人,以案發現場的條件來看,破案的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因此報案人的筆錄就顯得尤為重要。

    ” “您說得對。

    ”小劉認可地點了點頭。

     “你有沒有注意報案人李娟的眼神?”老陳側目。

     小劉順着老陳的目光,偷偷瞄了一眼,很顯然,他還沒鬧明白老陳想表達的意思。

     老陳接着提示:“你有沒有發現她的目光有些木讷?” 聽老陳這麼一說,小劉再次瞥了李娟一眼,其實他還是沒看出對方的眼神中藏有什麼貓膩,但是老陳是他們隊裡公認的刑偵老前輩,既然老陳說有,那他也隻能跟着回了句:“嗯……有!” 老陳繼續解釋:“這分明是心不在焉的表現,你喊她,她不搭理你,很有可能是因為她的大腦在回憶某件事情。

    ” “某件事情?” “咱們來分析一下。

    ”老陳的聲音低沉而有穿透力,“如果李娟隻是途經案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