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紅唇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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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有半尺深淹沒了我們這些穿着棉褲下水的褲腳于是我們在水田的行動就成了真正的拖泥帶水。

    李聖潔老師左手握着一把秧苗右手捏着兩棵秧苗彎下腰去。

    她一彎腰那兩條大辮子便垂到水裡仿佛濕漉漉的牛尾巴。

    她一甩頭那兩條大辮子飛起來落到她的背上但接着滑到了另一邊飛起的水星泥點落到我們身上臉上。

    那大辮子又從那邊滑下去像兩條黑蛇吸水。

    甩了幾個回合後她無奈地放下手中的秧苗用濕漉漉的手把濕漉漉的辮子挽盤在頭上這使得她的腦袋像一大坨腸胃健康的牛屙出的糞。

    她舉起右手的秧苗說每穴三至五棵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手指先入泥勿傷秧苗根部……其實她的動作也很笨拙。

    一群三年級的頑皮孩童在一個從沒插過秧的大辮子老師指導率領下的插秧很快便成了一場混亂的鬧劇水田裡泥水四濺。

    插下的秧苗大半漂浮在水面。

    有一個女同學大聲哭叫起來因為有一隻螞蟥鑽進了她的腿肚子。

    對這個哭叫的同學還是覃桂英。

    這種偶然性并不是叙事者的刻意安排而是曆史事實如此。

    “你又怎麼啦”李聖潔老師問。

    “螞蟥螞蟥鑽到腿裡去了。

    ”覃桂英哭着說。

    我們圍上來看果然看到一隻螞蟥将半截身體鑽到覃桂英左邊腿肚子裡。

    李老師是城裡人沒見過螞蟥鑽人的事"她伸手欲扯那螞蟥我們班年齡最大的谷文雨大叫道“别拔一拔就斷拔斷後留在肉裡那半截就進了血管然後便鑽到腦子裡去了。

    ”聽他這麼一吆喝覃桂英更像殺小豬般嚎叫起來。

    李老師急問“那怎麼辦”谷文雨道“最好的辦法是用熱尿滋或者用鞋底扇。

    ”用熱尿滋顯然不妥用鞋底扇比較妥當。

    谷文雨幾步跳出水田從田埂上那一堆鞋子裡撈過一隻又下田來對準覃桂英的腿肚子扇了一鞋底。

    啪的二聲響嗷的一聲叫螞蟥沒出來。

    啪啪幾聲響嗷嗷幾聲叫螞蟥掉下來。

    覃桂英的腿肚子上出現了一個綠豆粒般大的洞一股黑紅的血湧出來。

    一見血覃桂英哭得更兇了好像小命即将報銷一樣。

    谷文雨跑到田埂上撕了一把刺兒菜放到手心裡揉爛然後糊到覃桂英腿上。

    刺兒菜又名小薊是止血良藥我們都知道但李聖潔老師不知道。

    她訓斥谷文雨“你弄了些什麼中了毒怎麼辦”谷文雨說“這是中藥《本草綱目》上都寫着的”谷文雨的爺爺是醫生他的話有根據李老師便不再吭聲。

    此時覃桂英也嚎累了腿上的血也止住了。

    李老師就說“行了你上去吧洗洗腳回家吧。

    ”覃桂英掙紮着往田埂上走但剛走了兩步就又嚎起來李老師問她又嚎什麼她說鞋子被吸在泥裡了。

    李老師說你也是奇怪了為什麼要穿着鞋子下水田難道你的腳是三寸金蓮李老師這句譏諷之言我們這些野孩子似懂非懂但對覃桂英來說卻是字字穿心李老師将要為此付出沉重代價暫且不提。

    且說李老師發動谷文雨等人幫着覃桂英從淤泥中摳出鞋子又将覃桂英扶到田埂上這時覃桂英沾滿了黑泥的雙腳猶如兩隻胖頭大黑魚那兩隻斷了襻的鞋子像兩隻漚爛了的死貓。

    李老師說谷文雨你幫覃桂英到水渠那邊洗洗腳洗洗鞋子然後送她回家去。

    但覃桂英打死也不讓谷文雨陪她去水渠邊洗腳洗鞋她自己也不洗腳洗鞋她就那樣帶着兩腳泥提着兩隻沉重的大泥鞋哭哭啼啼地走了。

    走出幾百米後我們看到她坐在了水渠邊。

    李老師還不放心就吩咐谷文雨去看一下免得她滑到水渠中發生意外。

    谷文雨很不情願地走過去但我們随即聽到了覃桂英的哭聲和罵聲是那樣激烈隻有貓被踩了尾巴才可能發出那樣的聲音。

    我們看到覃桂英挖着泥巴投擲谷文雨我們看到谷文雨倒退着、躲閃着然後大步流星地跑回來。

    我們看到覃桂英趿拉着鞋子走遠我們看到谷文雨紅漲着臉回來我們聽到李聖潔老師責問谷文雨“你怎麼惹了她”我們聽到谷文雨大聲說 “她兩隻腳都是六趾” 三 我就不詳說水田插秧之後第二天喝得醉醺醺的覃桂英之父扛着土槍來學校找李聖潔老師算賬的事了。

    我也不打算細說幾年之後覃桂英當了紅衛兵的頭頭用一把鏽鈍的破剪刀钗下李老師的雙辮子然後擰成一條鞭子抽打李老師面頰的事了。

    但我永遠忘不了覃桂英之父覃老九對着我們學校院子裡那棵鑽天白楊樹開那一槍。

    覃老九與我姑父是堂兄弟大排行第九故人稱覃老九。

    他那一槍震動了我們學校校長吓得臉色幹黃李老師吓得臉色蒼白。

    覃老九彎腰撿起從白楊樹上掉下來的一隻血乎乎的麻雀扔到李聖潔老師面前高聲大嗓地喊道“你們到覃家莊訪訪我家上溯八輩子都是貧農沒有貧農就沒有革命欺負貧農女兒就是欺負革命”說完他便揚長而去。

    我盡管可以不說但我也永遠忘不了覃桂英抽打李老師時那兇狠的表情。

    當時她隻有十一歲。

    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為什麼會那樣的毒辣這事兒至今我還是感到困惑。

    面對着谷文雨與覃桂英毒打李老師我們還跟着喊口号盡管我們都知道插秧那天李老師根本不知道覃桂英腳上有贅趾如果知道以她的知識和教養她絕不會讓覃桂英下水。

    盡管我們都知道在覃老九持槍鬧學校後的那個暑假裡李老師出錢出力帶覃桂英去縣人民醫院做了矯形手術——李老師的父母都是上海下放來的高級大夫——手術非常成功手術成功的标志是覃桂英穿着當時女孩子都喜歡穿的那種白球鞋在操場上跳繩。

    按說李老師已經很好地彌補了她無意中帶給覃桂英的心理傷害甚至她都可以算作覃桂英的恩人但面對着暴行我們無人敢言不敢言也不完全是膽小怕事而是基于一種巨大的困惑。

    現在回想起來谷文雨從覃桂英手裡奪過那根辮子扭成的鞭子抽打着李老師翹起的屁股時有明顯的性侵意識是十足的流氓行為而當時學校裡那位眼珠泛黃的造反派總頭目周玄黃老師不但不制止反而領我們喊口号打倒反動學術權威的狗崽子李聖潔打倒資本家的臭小姐李聖潔許多年後當我質問谷文雨為什麼要那樣侮辱李老師時他紅着臉說都是周玄黃教唆的。

    許多事可以不寫但李聖潔老師之死必寫。

    就在那次剪辮批鬥後不久李聖潔老師跳進了學校夥房院中的水井。

    當人們幾天後将她從井中撈上來時她的屍身已泡得發了脹。

    面對着她的屍身學校的實際負責人周玄黃也手足無措。

    這些造反派大多數不具備處理複雜問題的能力他們的特征是瘋狂他們的特長是破壞。

    最終還是被打倒的校長給周玄黃提了兩個建議一是建議他向上級報告請公安人員來檢驗屍體确定死亡性質二是建議他派人去通知死者的父母。

    但當時正是黨委政府和公檢法被砸爛、革命委員會又沒成立的混亂時期周玄黃派一個老師去公社彙報那老師回來說找不到人彙報。

    而去縣醫院找李聖潔父母的那位老師回來說李聖潔的父親死了母親瘋了。

    校長又向周玄黃建議跟村子裡協商一下把屍首埋了吧。

    當時村子裡的幹部也全被打倒村子裡的紅衛兵頭頭是周玄黃的小舅子姐夫給小舅子下令小舅子就安排了村子裡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和被打倒的支部書記、大隊長等人用葦席将李聖潔老師的屍體卷起來擡到兩縣交界處的一塊荒地裡挖了一個坑埋掉了。

    這幫人按照習慣還給李聖潔老師堆了一個墳頭也許是有意也許是無意他們在墳頭前保留了一棵野生的杏樹苗十幾年後那棵杏樹已長得有四米多高由于無遮無攔枝杈便自由地向四處伸展生成了一個龐大的樹冠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風景。

    這棵杏樹從第三年便開始開花結杏子花開得十分美麗但杏子又澀又酸無法入口。

    我上到五年級便辍學回家務農當時中學已停止招生覃桂英、谷文雨等人上完六年級也都回了家。

    後來在小學校旁邊建了兩排瓦房成立了一個農業中學學制兩年谷文雨、覃桂英等人又回來上中學我也很想去上但當時學校已由貧下中農管理而管理中學的貧農代表就是覃桂英的父親覃老九。

    覃老九當時與他的堂哥也就是我姑父不知為了什麼原因鬧矛盾城門起火殃及池魚我上中學的權利就被剝奪了。

    剝奪我上中學的理由是我嬸嬸的娘家是富農而我父親和我叔叔還沒有分家。

     覃老九雖然是個文盲但他卻成了管理學校的模範。

    他的階級覺悟高看問題能看到根本。

    縣革委曾請他給全縣的管理學校的貧農代表們講話。

    他說 “其實也沒什麼經驗就幾句話那就是決不能讓那些地、富、反、壞、右的後代們讀書識字不但不讓他們的兒子孫子讀他們的孫子的孫子也不讓讀這樣就能保證我們的江山不變顔色。

    ” 當時我每天趕着牛羊從農業中學的窗戶外經過看到我那些昔日的同學在教室裡打鬧有時也會看到他們在操場上打籃球打排球心裡感到很失落。

    我姐姐安慰我說這樣的學上不上都一樣但我心裡還是難以排解失學的痛苦。

    有時候我會牽着牛久久地伫立在操場邊上看着他們追逐打鬧。

    我看到以學生身份被結合到學校革委會擔任副主任的覃桂英手拿着一沓稿子在操場邊上邊走邊背誦。

    很快她便成了名聞全縣的演說家她的高亢的嗓門豐富的面部表情變化多端的手勢和肢體動作赢得了無數的贊譽和掌聲也為她走上政壇鋪平了道路。

     我牽着牛羊在操場邊上還看到谷文雨在籃球場上的傑出表演他在中學生裡邊依然是年齡最大個頭最高。

    我看過中學與鄰縣中學的一場比賽谷文雨是主要得分手他的帶球三步上籃潇灑而漂亮引得女生們一陣歡呼。

    尤其他的鼻子被對方的後衛一掌扇破後他表現出的風度和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更讓觀衆贊掌四起。

     後來覃桂英又到公社駐地的高中去上學中學畢業後就到公社革委會當了勤務員負責給公社的領導端茶倒水之類的工作公社成立宣傳隊後她又成了宣傳隊的報幕員谷文雨高中畢業後回了家。

    我知道他的理想是當兵但體檢時發現他的心髒長在右邊。

    盡管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來證明他的身體很好而且比那滿院子參加體檢的青年都好但最終他還是被淘汰了。

    征兵的名額太少而想當兵的身體合格政審合格青年太多心在左邊的已經足夠挑揀何必選一個心在右邊的呢據說這些都不是他落選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負責征兵工作的公社武裝部部長把這件事當做一件奇事向前來檢查征兵工作的縣武裝部政委呂森彙報時那呂森竟然說心髒生在右邊這不天生是個右派嗎也許呂森政委隻是開了一個玩笑但下邊的人聽了可就是如雷貫耳所以在許多年後谷文雨酒後還會大聲叫罵 “呂森啊你這個老王八蛋毀了我的前程。

    ” 谷文雨沒當成兵心情十分低落這時大隊黨支部在黨組織的吐故納新運動中發展他入了黨并随即讓他擔任了黨支部副書記這顯然是把他當成了支部書記的接班人來培養的當農村幹部雖然比不上當國家幹部風光但也比當社員要好很多。

    有一次在通往公社那條大路上我騎着一輛破自行車與騎着一輛嶄新的大金鹿自行車的谷文雨迎面相遇時我跳下車想與他叙叙同學之情他卻僅僅是含義不明地嗷叫了一聲便飛馳而去。

    這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以至于十多年後他為了女兒找工作的事求到我時盡管我礙于面子沒拒絕但心裡感到很别扭。

     我堂姐小學時與我同班後來上農中又與谷文雨、覃桂英同班。

    到公社駐地上高中時她又與覃桂英同班她了解這兩個人的所有情況。

    我堂姐說谷文雨回鄉當了支部副書記後曾向在公社當服務員的覃桂英求婚但遭到了拒絕。

    我堂姐說覃桂英對她說這事時十分鄙夷地說谷文雨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說他們兩個在小學時就合夥把李聖潔老師欺負得跳了井他們應該算革命戰友啊。

    我堂姐說公社陳書記看好覃桂英了早晚會把她轉成吃國庫糧的幹部一旦轉成幹部就會讓她做自己的兒媳婦。

    你想想我堂姐說人家覃桂英有這麼好的前程怎麼能看上谷文雨 我當兵前最後一次見到覃桂英是在公社衛生院的病房裡。

    那是1975年的中秋節前此時我已經在縣第五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工。

    我回家背口糧時見母親躺在炕上痛苦呻吟。

    我在自行車後座上綁了一根木棍把母親用繩子攬在木棍上防止她掉下來。

    我馱着母親到了公社衛生院正好遇到了在衛生院當副院長的我同學楊忠義的哥哥楊忠仁。

    楊忠仁替我母親診斷了一下說是急性膽囊炎需要住院。

    當時公社衛生院裡隻有四間病房三間是普通病房。

    每個病房裡四張病床一個房間是幹部病房裡邊有三張病床。

    普通病房沒床位幹部病房暫時無人住。

    楊忠仁就把我母親安排在幹部病房裡他對我母親說 “大嬸子你先在這裡住着如果有幹部來住院再想辦法。

    ” 我母親雖然病得沉重但還是對楊忠仁千恩萬謝并囑咐我永遠不要忘記楊大哥的恩德。

     我工作的棉花加工廠距醫院隻有一牆之隔我向廠裡請了假便過來照顧母親。

    一個名叫王寅之的男護士頗不耐煩地給我母親挂上吊針然後怒氣沖沖地問 “誰安排你們住進來的” 我恭恭敬敬地說是楊副院長。

    他蔑視地哼了一聲吓得我心驚肉跳。

     下午又有一個病号住進了這間病房生病的人是縣農業學大寨工作隊的隊員一個胖乎乎的知青聽口音是青島人侍候他的就是覃桂英這時我才知道她已經是學大寨工作隊的隊員。

    由縣一級組織向社村派駐學大寨工作隊是一個全國性的、持續了四年之久的運動。

    工作隊成員由機關幹部、工廠工人、知識青年和少數農村戶口的青年積極分子組成。

    他們的任務就是督促農民走社會主義道路割資本主義尾巴。

    那些人白天巡回檢查有時也幫社員幹點農活晚上開會演講。

    演講的内容基本上是套話、假話、空話許多的豪言壯語許多的四六字排比句許多的順口溜。

    一個社會的敗壞總是與文風的敗壞相輔相成浮誇、暴戾的語言必定會演變成弄虛作假、好勇鬥狠的社會現實反過來說也成立。

    我沒有聽過覃桂英在學大寨工作隊時期的演講但她的鐵嘴大名在當時的高密縣流傳甚廣。

    她所在的那個工作隊駐紮在窩鋪村窩鋪村中有一位在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工的張師傅與我很好。

    當他知道我與覃桂英的同學關系後說你這位同學絕對是個人才她講起話來高聲大嗓滔滔不絕一口氣講三個小時不重樣。

    演講時她嘴角上挂着泡沫一手叉着腰一手揮舞着剛一看感覺她有點兒裝模作樣聽一會兒就覺得她是自然形态。

    張師傅說盡管聽她講一晚上也記不住她講了什麼但大家都願意去聽不應該是去看她表演。

     覃桂英陪同着那青島口音的工作隊員進入病房我有點兒自慚形穢。

    因為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我身上沾滿了棉絨球兒頭發糾結成團在原本的其貌不揚基礎上又加上了衣衫褴褛。

    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問 “你怎麼在這裡” “俺娘病了。

    ”我說。

     她似乎是很不情願地看了我母親一眼然後問 “怎麼啦” “急性膽囊炎。

    ”我說。

     我母親睜開眼問我 “誰" “覃家莊俺姑的侄女。

    ” “大外甥女啊越長越俊了。

    ”我母親說。

     聽我母親誇她俊她顯然很高興便俯身對我母親說 “大妗子您好好養着打打吊針就好了。

    ” 我坐在母親病床前那個搖搖晃晃的小方凳上看着那位紫紅面皮、粗重眉毛的男護士王寅之用近乎谄媚的好态度為那工作隊員挂上了吊瓶然後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