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紅唇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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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乙亥歲尾老父病重我由京返鄉陪護。

    一日下午忽聽窗外大街上傳來一女子的号啕衆人皆愕然。

    少頃号啕聲從胡同裡轉過來逼近我家院子更加響亮駭人。

    我大姐驚道“‘高參’來了” 隻見一個女人仰着紅彤彤的大臉張着大嘴哭嚎着進入我家院子“大舅啊……俺的個親舅啊……你怎麼狠心撇下俺走了啊……” 我大姐惱怒地沖出去。

    父親舉起一隻顫抖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别……别……别惹她啊……” 我大姐惱怒地說“‘高參’你這是唱的哪一齣” “高參”滿臉的悲痛表情就像落在燒得通紅的爐蓋上的一滴水欻的一聲便消失了随即換上了一副驚愕的表情說“不是說俺大舅‘老’了嗎” “俺大好好的呢”我大姐說。

     “您看看您看看這些該死的造謠分子”她一邊說着一邊闖進了我父親的居室看到我後她的臉上出現了喜洋洋的表情道“表哥您啥時回來的”然後伸出手來——其實我們老家人見面尤其是男女之間并無握手的習慣但把她的手晾在那兒也不妥當——我感到她的手又大又硬力氣很足心中便莫名地對她生出一絲敬意。

    然後她又與我堂弟等人一一握手這派頭既不像個女人也不像個農民倒很像一位市裡來的幹部。

    最後她俯身問躺在床上的我老父“大舅你還認識我嗎”我老父搖搖頭。

    她提高嗓門說“大舅我是覃家莊上的覃桂英啊”我父親還是搖頭。

    她又說“大舅我是二梅啊我姐姐叫大梅啊”我父親直着眼不吭聲。

    我姐姐大聲說“覃家莊俺姑的侄女‘高參’” 我父親笑了用微弱的聲音說“‘高參’……知道太有名了……了不起……” 父親的臉上好久沒見到笑容了也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了我的心裡感到欣慰因“高參”号啕而來帶給我們的不快也随之消散。

     “俺大舅真幽默。

    ”“高參”道。

     “坐下吧。

    ”我父親說。

     坐在我對面的堂弟慌忙站起來把凳子讓給“高參”。

    我也恭恭敬敬地為她倒了一杯茶。

    她呷了一口茶摸出一盒細支中華煙問“不介意我抽煙吧”我大姐道“‘高參’你還是别抽了俺大咳嗽。

    ”她将煙裝到口袋裡道“也是盡管抽煙是人權的一部分但我的人權要建立在不侵犯别人人權的基礎上才可以實施。

    ”我詫異地看着這位出語不凡的胖大婦人一時找不到要說的話想說句“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又覺得不妥當便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姐姐看出了我的尴尬便道“你可不知道‘高參’有多厲害膠東半島都有名的人物。

    ” 我堂弟道“豈止是膠東半島全中國都有名呢” “姐弟你們就别諷刺我了。

    ”“高參”嘴裡這樣說但她的神情卻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跟表哥這樣的大作家比我算什麼草民一枚” “您老人家可不是‘草民一枚’”堂弟說“您是著名‘公知’策劃大師” “什麼‘公雞’‘母雞’‘大師’‘小師’”她說“我不過是一個為弱小者争利益為受迫害者鳴不平為創造和諧、公正、民主的鄉村社會而不計報酬、不遺餘力的鄉村知識分子。

    ” 她的話讓我震驚。

    她是我小學的同班同學從一年級下學期到二年級上學期我與她共同使用一張桌子。

    因為她是我姑的侄女也算是沾親帶故所以我們倆相處得還算友好我記得她愛好畫小孩無論是上語文課還是算術課她都在偷偷地畫小孩。

    她的所有課本的空白處都畫着大大小小的小孩她畫的小孩都是大頭細脖招風耳看上去很有趣。

    她小學之後又混過兩年農業中學我之所以說“混”是因為那時的農業中學沒有什麼文化課基本上以幹活為主。

    這樣的學曆在當時也不算低但放在眼下那就跟文盲差不多了。

    最近幾年我有很多時間待在故鄉發現我當初那些小學同學一個個都變得妙語連珠分析起問題來頭頭是道其見識與境界都不遜于大學教授。

    而當年我所熟悉的那種見了公社幹部就吓得不敢大聲說話的農民已經不存在了。

    在一次關于新農村文學的研讨會上我說新農村之所以新當然包括新房子、新街道、新家具、新食品、新品種、新的耕作方式等等但更重要的是新人二十歲三十歲的農村青年是新人像我們這些“50後”經曆過人民公社大集體勞動的一代人實際上也與時俱進地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尤其是在互聯網時代大部分農民也都成了智能手機的使用者他們幾乎是無師自通地成了網絡大海裡的遊魚。

    他們使用着網絡也創造着網絡他們在網絡上扮演着與自己的身份大相徑庭的角色他們像魚蝦一樣在網絡海洋裡尋找着自己的食物有時候也能撲騰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高參”的手機響了一聲她迅速地将一款老舊的“華為”從寬大的黑色半大衣口袋裡摸出來點開手機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覃姐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平度有一個客戶想見你有空的話就去趙志餐館我訂個包間。

    ”她按着手機留言罵道“去你娘的我正要找你算賬呢你說俺大舅‘老’了我現在就在俺大舅身邊俺大舅精神好着呢剛剛吃了半隻燒雞還喝了二兩茅台你這個造謠分子我饒不了你”她将手機裝進口袋說“這個‘花脖子’睜着眼說瞎話他給我發微信說您大舅‘老’了你快去看看吧我一聽腦袋裡轟的一聲眼睛裡冒了一陣金花急急忙忙地就趕來了……”她探身問我父親“大舅你不生我的氣吧都是‘花脖子’這個雜種造謠”我父親閉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誰是‘花脖子’”我問。

     “‘花脖子’是你小說《黃玉米》裡的土匪啊表哥”她說“被‘别光腚’那小子注冊成了他的微信名。

    ” “誰是‘别光腚’”我又問。

     “别叔寶的三兒子别廣庭。

    ”我堂弟說。

     “小名叫‘鐵柱’那個”我大姐道“你當兵那年六月生的他大哥叫金柱他二哥叫銀柱。

    ” 我算了一下感歎道“怪不得老了我當兵走那年生的小孩都四十五歲了。

    ” 我堂弟道“‘别光腚’當爺爺都當了三年了。

    ” 這時“高參”口袋裡的兩個手機同時響了。

    她摸出了剛才摸出過的那款舊“華為”又摸出一款新“蘋果”。

    她看了一眼蘋果手機嘟哝了一句又看華為手機揿響還是那位“花脖子”的聲音“覃姐你可别怨我我是聽‘九兒他爹’說的。

    他說你大舅可能‘老’了因為他從村委的監控器上看到莫言回來了……您看看您看看表哥這年頭……” 我吃了一驚道“村子裡還有攝像頭太厲害了” “高參”道“所以表哥得網絡者得天下失網絡者失天下得網絡者得民心失網絡者失民心。

    我們要做網絡的主人不做網絡的奴隸。

    所以網絡是天堂網絡也是地獄所以可以利用網絡伸張正義也可以利用網絡冤殺好人可以利用網絡消費也可以利用網絡賺錢……總之網絡能把人變成鬼也能把鬼變成人當然也可以把人變成神……叫喊了幾十年的‘縮小三大差别’通過互聯網實現了。

    剛興起互聯網時那句‘在網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這話現在基本上還适用。

    總之表哥自從有了互聯網我覺得自己才真正地過上了人的生活……” “佩服覃桂英不‘高參’”我說“我枉在北京待着但實際上孤陋寡聞感謝你給我上了一課。

    ” “表哥我和我的網友們都是你的鐵杆粉絲你可以去你的‘吧’裡看看看看我們是怎樣挺着你、護着你為你與那些噴子們打架的。

    ” “謝謝老同學我真的落伍了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

    ” “你與你朋友新近開那個‘兩塊磚’公号我已關注了。

    太保守了表哥你們根本不熟悉網絡的運作規律折騰了大半年才幾千個粉絲如果交給我給你們經營三個月我不給你順來一百萬粉我就不姓覃了。

    ” “你早就不姓覃了”我堂弟說“你姓高叫‘高參’。

    ” “姓高也沒什麼不好俺姥娘家不也姓高嗎” “我很想知道你用什麼方法能給我們吸來一百萬粉絲。

    ”我說。

     “哎喲表哥這事可不是一句半句能說清的這麼着”她摸出兩塊手機道“加個微信過幾天咱們坐下來細聊。

    ” “你掃我吧。

    ”我說。

     “我把自己推給你好幾次請你加我你都不理我”她白了我一眼然後用兩塊手機先後掃了我的二維碼說“你得确認我‘高參’和‘豬大自肥’。

    ” “‘豬大自肥’這名字真好”我說。

     “我還有三個名字呢一個是‘孩子哭了給他娘’一個是‘奶胖不算胖’還有一個是‘梅開二度’。

    ” “你有五個手機”我驚訝地問。

     “平度的‘老丈人的青魚’有十二塊手機呢。

    ”她說“我還有兩個公衆号一個叫‘紅唇’一個叫‘綠嘴’表哥你得空關注一下。

    ”她俯身向我父親說“大舅我先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俗諺道‘一個謠言增壽十年’大舅你要樹立信心不要老覺得自己老了該死了沒那事這美好的生活大好的時光怎麼能舍得死現在咱們縣的平均壽命已經到了八十四歲百歲老人有一百多個就您這身闆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歲六世同堂” 她走後我父親悄聲對我說“千萬小心她啊……” 我說“大您放心我心裡有數” 二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每到夏末秋初高密東北鄉便陰雨連綿有時連續半個月不見太陽。

    我當年初讀拉美作家的作品感覺到他們小說中描寫的陰雨天氣與我記憶中的故鄉十分相似。

    那麼多的雨大雨、中雨、小雨、雷陣雨、夾帶冰雹的雨有時候還有夾帶着魚蝦的雨下個不停不停地下莊稼地裡積水數尺河道中洪水滔滔經常決堤危及人命和畜命。

    那時候我們每年隻有一季收成那就是在深秋洪水消退時拿着木棍在淤滿黃泥的土地上點種小麥。

    牲畜下不了地犁耙都沒有用隻能用這樣原始的方法點種。

    隻要能夠點種上第二年初夏便會有小麥的豐收。

    可惜的是總有很多的土地在播種小麥的季節裡還汪着深深的水隻能等待第二年開春後種高粱。

    高粱是高稈作物一般情況是澇不死的但在洪水最大的那幾年裡高粱也被混爛了。

    當時人們不知道氣候有周期以為這地方永遠就這樣了據說縣裡有人曾向上級報過提案希望能将高密東北鄉幾十個村莊的人移到高密西南部丘陵地帶。

    但人是奇怪的動物明知這地方無法生存也不願意離開還說什麼“生處不嫌地面苦窮死餓死不離鄉”。

    這時我們公社一位在江南當過兵的副書記突發奇想向公社書記提議地裡有這麼多水為什麼不種水稻呢如果種上了水稻水害不就變成水利了嗎公社書記也感到這是個好得不得了的建議便往縣裡彙報縣裡領導也覺得好于是就報到省裡然後由省裡有關部門協調從福建省調來了十幾個技術人員指導我們高密東北鄉人民種植水稻。

    要改變一個地區的耕作習慣幾乎就是一場革命年紀越大的越反對年紀越小的越贊同。

    那時候我與覃桂英正讀着三年級學校為配合這場旱田改水田的種植革命組織我們排演節目到集市上去表演宣傳。

    我們戴着班主任李聖潔老師為我們制作的莊稼面具我扮演地瓜王昌扮演玉米杜茂扮演高粱覃桂英扮演水稻。

    我們用地方戲茂腔調唱着沈慶豐老師為我們編的詞兒我唱我是一個大地瓜泡水變成豆腐渣。

    王昌唱我是一棵老玉米沱在水裡爛成泥。

    杜茂唱我是一棵紅高粱泡在水裡哭親娘。

    覃桂英唱我是一棵金水稻泡在水裡哈哈笑我在水裡笑我在水裡長我在水裡開花我在水裡結籽。

    我在水裡長成大米老人愛吃小孩更愛吃。

    我們一起唱最好吃的菜是白菜最好吃的肉是豬肉最好吃的米是大米…… 為了搶季節四月下旬我們小學停了課幫助農民去插秧。

    村裡給我們一方水田任我們鬧騰。

    幾位社員為我們運來秧苗并幫我們均勻地投擲到水田裡。

    南方的四月已經很暖和北方的四月其實還很冷。

    風刮過來水田裡泛起寒意大家都猶豫着不願脫鞋襪下水。

    我們的班主任李聖潔老師率先脫掉鞋襪挽起褲腿跳進水田。

    她紮着兩根長及臀尖的大辮子兩條腿白得刺眼這個細節雖然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我還記憶猶新。

    老師率先垂了範班幹部們也都不甘落後紛紛地脫鞋脫襪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

    盡管那個時代貧富差别不大但家境還是有别。

    家境好的同學已經換下棉褲穿上了夾褲和單褲。

    家境差的同學都還穿着棉褲。

    單褲挽到膝蓋處不費勁但棉褲挽不到這個高度。

    那時候三年級的小男孩沒有穿短褲的如果脫掉棉褲就直接光了屁股。

    那時的孩子受英雄主義教育都積極追求進步都幻想着能有表現自己英雄氣概的機會譬如我們班的勞動委員王順就曾先把生産隊的草垛點着火然後又奮不顧身去撲救結果燒成輕傷英雄沒當成還差點兒被開除了學籍。

    既然褲腿挽不到膝蓋之上脫了棉褲又傷風化于是我們這些穿棉褲的就隻能把棉褲挽到什麼程度算什麼程度然後噗噗通通地跳下水田。

    最後田埂上隻剩下扮演過水稻的覃桂英她上穿花棉襖下穿一條藍夾褲這說明她的家境還是比較好的。

    我聽姑姑說過覃桂英的父親也就是我姑姑的堂小叔子是一個神槍手他手持一杆土槍帶着一條獵狗每年冬天都能打到數百隻野兔當時每隻野兔能賣一塊錢數百隻野兔就是數百元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他除了打兔子還擅長用鐵夾剪他的鐵夾剪每年冬天能夾住數十隻黃鼠狼每張黃鼠狼的皮能賣好幾塊錢這又是一筆很大的收入她穿着一雙肥大的條絨布面的自家縫制的鞋子孤零零地站在田埂上。

    李聖潔老師喊道“覃桂英下來啊”覃桂英學習很好家庭出身也好她爹能夠在冬閑時節持槍打兔子就因為她家是雇農。

    地、富、反、壞、右分子和他們的後代如敢持槍打獵早被抓進班房了。

    她是少先隊中隊長學校裡挂号的好學生平時在各項活動中表現都是最積極的安地站在田埂上。

    “下來啊覃桂英”李聖潔老師大聲喊。

    李聖潔老師的大聲喊叫把我們的目光都集中到覃桂英身上更準确地說是集中到覃桂英腳上。

    我們第一次發現她的鞋子怎麼那麼寬大啊當時大多數孩子都穿着從供銷社買來的膠鞋因為母親們都要下地勞動根本無空一針一線地做鞋子于是我們就回憶起來覃桂英從來沒穿過膠鞋她一直穿着自家縫制的鞋子而且那鞋子的前端是那麼樣的肥大。

    她的黑條絨鞋面的前端還對稱地繡着兩個紅色的蝙蝠圖案。

    這圖案更誇張了那鞋子前端的肥大。

    在老師的催逼和全班同學的注視下她慢吞吞地将褲腿挽至膝蓋顯露出那兩條又細又長的土黃色的腿。

    褲腿挽起更顯出了鞋子的肥大。

    “脫下你那雙繡花鞋下來”李聖潔老師不無譏諷地說。

    在那年代裡“繡花鞋”可不是一個好詞這個詞幾乎是與地主資本家的小姐少奶奶聯系在一起的。

    于是我們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

    但最終覃桂英也沒脫下她的“繡花鞋”她哭着高高地挽着褲腿裸露着兩條土黃色的麻稈腿穿着肥大的繡花鞋跳進了水田。

    當時我的腦袋蒙了我相信我們班的年齡小的同學都蒙了也許那幾個年齡大的同學猜出了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的老師李聖潔這個當時在村民們眼裡如同天仙一樣的大辮子姑娘其實也沒猜出其中的原因而且她還以為這是覃桂英對她的反抗。

    她此前已跟福建來的技術員學會了插秧的技術現在她以身示範教我們這項陌生的勞動。

     田裡的水冰涼徹骨淤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