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顧東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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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于一時,終将凍解于西而冰堅于東,霧釋于前而雲滃于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内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

    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聖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弗如仇仇者。

    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複其心體之同然。

    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斫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胡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

    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貿,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

    下至闾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

    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複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挍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于禮樂,長于政教,長于水土播值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學挍之中。

    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

    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扈于煩劇而不以為勞,安于卑瑣而不以為琖。

    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

    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

    其才能之異,若臯、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

    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傭其器用,集謀幷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複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于不明禮,視其夷之通禮,郥己之通禮也。

    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是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同,血脈牒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

    此聖人之學斫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複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斫與論也。

      「143」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倡: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複以此為教,而學者不複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

    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荀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

    既其久也,鬥争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惀于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懦者慨然悲傷,搜臘先聖王之典一草法制而掇拾修補于煨燼之餘,蓋其為心頁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

    聖學既遠,霸術之慱積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于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旸光複于世者,僅是以增霸者之藩癱,而聖學之門穑,遂不複可靓:于是乎有訓詀之學,而慱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垩超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适。

    世之學者如人百戲之場,讙谑跳踉、騁奇鬥巧、獻笑争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說,而終身從事于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聽謂。

    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滞,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

    聖人之學囗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于群懦,而群濡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

    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浃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

    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榖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铨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則望宰執之要。

    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諵之廣,适以長其放他:知識之多,适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适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适以飾其為也。

    是以枭、夒、複、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

    其稱名僭号,未嘗不囗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衲鑿:則其以良知為未是,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期世,而尚同以求聖人之學乎!尚同以論聖人之學乎!土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苫而繁難乎!不亦拘湍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占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匚河,而有岓不可禦者矣。

    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